將近天明時，年的慕，終于不住連日驚惶疲憊，困倦睡去。

琳瑯輕輕了他的小靴，將他抱送至他父皇旁。昀倚靠榻上，撐著力氣側抬手，去幫孩子掖好被子，寬大袍袖拂起風的瞬間，袖中的匕首，無聲落在被上。

燭焰輕搖，榻的夫妻二人，俱靜了一靜。片刻后，琳瑯垂下眼簾輕道：“我去看看陛下的藥，煎好了沒有……”

往謝太醫所在的隔壁偏殿去，剛轉過，就聽后昀道：“這里已經沒有陛下了，楚朝已傾，往后，再無楚天子。”

輕低的語氣，沒有怨天由人與憤恨不甘，平靜如水，無波無瀾。

夫妻多年，琳瑯知道昀一向幽靜，極顯出激烈緒。可在楚朝傾覆，他這些年所有心，盡數付之東流的禍事前，聽他仍以平靜嗓音，講述這一事實，琳瑯的心，不由狠狠地揪了起來。

強抑著滿心酸楚，看向昀，見他拿起那道玉柄錯金銀匕首道：“這是我父王用來自盡之，后來，我母妃，在我登基前夜，將這道匕首，進了的心口。”

昀之父為清河王，乃上一任楚帝凌之兄，在被誣謀反時，不得不自盡以證清白。凌冤死兄長后，奪其嫂清河王妃宮。昀實為清河王腹子，但清河王妃，為保他命，買通太醫，設法令他早產降世，充做凌之子。

昀在凌后宮，忍辱負重長大，終在十六歲那年，將世大白于天下，功奪權復仇，殺暴君凌。清河王妃夫仇得報，在昀登基前夜，含笑自盡殉，時隔十六年，追隨清河王而去。

這一段可敬可泣的悲涼舊事，世人盡知，琳瑯亦然，只是有關這道匕首，縱為昀之妻六載，今日方見，此時方從他口中聽知。

昀將這匕首藏放多年，在楚朝將亡時，方取放邊，定是存了死志，在楚朝覆滅之時，以他父母離世的方式，與楚朝同亡。

也許該任他求死，不應以一己之念盼他活著，畢竟，伴他多年的，清楚知道他這些年為維系楚王朝如何嘔心瀝。如今楚王朝將傾，無異于昀神支柱徹底倒塌，他心中所的沉重打擊，比世人所能想象，還要殘酷百倍千倍。

昀雖平和，但實有一傲骨，這樣的他，如何能作為亡國之君，茍活于世……擔著這樣不堪的份，活著二字，也許對他來說，本就是莫大的折辱……

琳瑯去看藥的腳步，僵滯原地，著手拿匕首的昀，仿佛已親眼看到，他下一刻用利刃劃開脖頸、濺如雨的場面。

若真這般，不該攔，琳瑯心里清楚知道的同時，這些年與昀日日夜夜的相伴相守，又如走馬燈，在眼前頻頻閃現。

理智與的鋒，令琳瑯心痛如絞，暗暗攥了雙手時，一只修長溫涼的手，輕輕握住了的。

是昀，他將那道匕首，放至的手中，抬眸的沉靜目，在燈映下若有月水波逐流。

“昏迷的時候，我陷了一場夢，夢中，似在鬼門關，一個人。有聲音著我過之界，告訴我，過去了就解了，我知道它說的是對的，可卻十分猶豫，頻頻回頭。

比死亡更人心冷的，是孤獨。我父王一死，留我母妃孤獨十六年，母妃一死解，又留我一人獨活。失去雙親的孤殤，我不想再讓阿慕經。都說天子是孤家寡人，可并不是，天子并不孤寡，他有妻有子，不能做拋妻棄子之人。”

楚朝皇室的價值，俱在天子上，若天子肯委曲求全，便能暫保妻兒。可若天子圖一己之快，一死了之，余下的孤兒寡母，不能為新朝提供半點價值，眨眼之間，或就刀下亡魂。

昀握住手中荑，將他的妻子，牽拉至自己旁，“琳瑯……”

這是琳瑯現存記憶中，第一次聽昀喚的名字。為楚朝帝后的這六年，他與，總以“皇后”“陛下”互稱，相敬如賓。

被牽近的琳瑯，怔怔靠前時，下意識的回應，仍是“陛下”，昀抬手將垂落頰側的幾縷發掖至耳后，微涼指節，停拂在的臉旁，于暈黃燈下，著道：“往后，喚我的字吧。”

他道：“楚天子已死，往后留在人世的昀，只是慕的父親，顧琳瑯的丈夫。”

多年的相伴相守，讓他們之間深有默契，余下的話，不必說明，琳瑯已然明白。無聲凝眼前男子許久，終紅了眼眶，輕撲他懷中，輕喚：“昭華……”

往后人世間，再無楚朝帝后，榻邊燈影下，相擁相依的年輕男，只是昭華與琳瑯。他們旁睡著的，是他們年的孩子，他這一生，能否平安到老，尚未可知，但至，眼下命無虞，還可再見明日朝。

嘉平七年末，楚王朝走至尾聲，這個早因憂外患，千瘡百孔的王朝，雖因末帝昀之賢，強行續命七年，但終究在世烽火中，臣服于梟雄穆驍的刀馬下。

楚天子即將禪位之事，傳遍天下。新朝將立，晉侯穆驍，對楚朝舊臣，選賢任能。有臣子為家族基業，選擇效忠新朝，亦有臣子，難侍二主，選擇離開朝堂，歸山林。

嘉平七年的最后一夜，長安城人，在這除舊迎新之時，迎等著新年與新朝。楚朝太傅陸謙，則夜至南安殿，叩別楚朝帝后。此番辭朝還鄉，今生應難再與舊主相見，這一去，就是訣別。

臨別之際，鬢生白發的陸謙，著清潤如玉的年輕天子，忍不住淚灑襟。

他十八仕為，歷經楚朝三代，與天子生父——清河王清，為莫逆之。清才德兼備、清正仁義，其父僖宗皇帝，卻十分昏聵無能，在位時，令楚朝江河日下，臨死之際，不將皇位傳與天下人心所向的清，反傳與暴戾鷙的高王凌，生生掐斷了楚朝的中興之機。

凌登基不久，即死兄長，強奪其嫂。清河王妃初宮那幾年，痛失摯友明主的他，于朝堂上忍自保，私下里，既悲憤于報仇無門，又為凌獨斷苛政、窮兵黷武等種種禍害江山之舉，痛心不已。

最是艱難煎熬時，清河王妃找到了他，告知他昀的真正世，在他心中燃起了希的火種。此后，他為昀的老師，教授他詩文政事，為他取字“昭華”。

堯致舜天下，贈以昭華之玉，昀是清河王妃與他的希，也是楚朝的希。自曉事以來，昀即知自己真實世，他未曾有過天真玩樂的年，時在清河王妃的教導下，萬般忍，勤修文武，一心為父報仇，等大仇得報后，又將所有心，盡付于楚朝江山，立志重振王朝。

如果昀接手的楚朝，千瘡百孔的爛攤子能稍一些，如果上蒼肯偏昀些許，在他在位的這幾年，令四海風調雨順，而非天災頻頻，能多給昀幾年調息民生、捭闔時勢的時間，晉侯穆驍，可晚五六年再嶄頭角、踏上沙場，也許昀，真的可以力挽狂瀾，做楚朝的中興之主。

只可惜，上蒼從昀出生起，就不肯偏這個孩子，可惜晉侯穆驍橫空出世、用兵如神，一山不容二虎。

嘉平二字，是昀登基時，立志重振楚朝的好期許。但今日過后，改朝換代，這原本寓意太平興盛的年號，將為昀失敗亡國的注腳。楚朝實際并非亡于昀之手，可昀，卻了亡國之君，記于史冊，永傳后人。

心痛不已的陸謙，想試著開解天子幾句，但未張口，天子即已悉他的用意，淡道：“人事已盡，天命不歸，罷了。”

他遞來送行之酒，一世師生誼，盡付酒中，“今生能拜先生為師，是昭華之幸。”

陸謙雙手接過酒盞，含淚飲下后，見顧皇后攬著小皇子近前，溫聲讓小皇子慕，向他行送別師長之禮。

陸謙忙辭不敢，但顧皇后十分堅持，小皇子亦神端凝，認認真真向他恭行大禮。陸謙著這對母子，心復雜。

昀承其父清河王清正之風，品高潔，有生以來，唯一做過的出格悖德之事，便是強奪臣妻，在國公之子霍翊的婚禮上，直臣下房，將新娘顧氏，帶回宮中。

其時，正是昀登基為帝的第二年。他聞訊后，急至宮中，問他為何如此行事，自毀聲名。

十七歲的昀，當時已親手殺養父，又見母親殉而死，是剛直的楚朝國君。可在這件事上，在聽他急切詢問因由時，他竟似回到年，像知道做錯的小孩子一樣，被老師訓問得低頭不語，于良久沉默后，方輕輕辯了一句，啞聲低道：“一直在哭……”

他從未見過昀那般神，登時啞口無言。

時的昀，一直努力保護母親。后來清河王妃殉而死，昀竭力守護大楚江山。顧氏宮后，他極力護的，又多了兩個人——他的妻子，他的兒子。

在得知昀即將禪位時，他驚也不驚。他能夠理解昀為何能生生逆了本心，折了傲骨，背負萬世污名，決定禪位。

昭華，亦有笛簫之意，時的昀，確于樂事上頗有天賦，閑暇時習吹長簫，是他勤修文武的艱苦生活中，唯一的神藉。可清河王妃，待子十分嚴厲，認為昀是在玩喪志、荒廢時間，怒到對他閉門不見。昀見母親如此，便將伴他多年的紫竹簫，擲火中焚毀，此后，再不弄樂怡。

他可以為所想守護之人，抑本，犧牲自己。從前，是為清河王妃，如今，是為他的妻兒。

可，誰來護他？

古來禪位之君，固有平安終老者，但，也有不，明面上因病離世，實則死于非命。陸謙著他蒼白瘦削的學生，憂心忡忡，含淚轉對顧皇后道：“陛下待娘娘深意重，往后，請娘娘多多照拂陛下。”

顧皇后襝衽為禮，神莊重，“琳瑯永不負君。”

細雪中，離去的陸謙，最后一次回南安殿前的一家人時，憶起從前教授昀課業，年的昀，曾不解地問他，為何“慧極必傷，深不壽，強極則辱”，心中更似刀絞，憂淚漣漣。

淚水打了他的袖，風雪中，帝師蹣跚的影，漸漸遠了，一個兩百多年的王朝，也在蒼茫夜雪中，徹底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一夜風雪盡，朝東升，新的一年到來。新年元日，楚天子于宣政殿前，禪位于晉侯穆驍。新朝天子穆驍，定國號為晉，封楚天子昀，為長樂公。

新朝已立，丹墀之下，文武百仰著玄纁裳的新天子，倒頭朝拜，山呼萬歲。

帝冕十二旒珠，垂落在新天子眼前，隔絕旁人窺探視線，為其赫赫帝威，更添莫測威嚴。

世人以為，在此振人心之時，十二旒珠后的新帝眸所，定是江山萬里，王朝霸業，卻不知，在緩視過群臣宮闕后，它靜地落在了，遠一襲素的長樂公夫人上。

這一眼，此時尚無聲而，不為人所知，但在不久的將來，將驚天下，掀起滔天狂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