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公府位皇城永興坊，自新年元日，從南安殿，遷至此宅后，琳瑯與丈夫孩子，一直深居府，安靜度日。

公府建筑循制，府仆從數量，也與公侯份相配。只是除素槿與季安，這兩名舊仆外，府其余侍衛侍，皆是新帝派來——除卻日常侍奉，恐還有監看之意。

對此，琳瑯心中了然，卻也未表什麼，只對那親自領侍送來的新前總管郭，說了幾句客氣話，托他轉告晉帝：長樂公夫婦，念天恩。

一則，如今改朝換代，與昀，雖擔著長樂公夫婦的份，并如古來禪位之君，保有一點特權，如面見新君，可不行跪禮等等，但實際上，是在新朝寄人籬下，當時時謹慎行事，不可招來猜忌禍事。

二則，與昀，著實是無力也無心，去顛覆新朝，恢復帝后之。他們如今，只想與阿慕一起，過一家三口的尋常日子。那些派來充做“眼線”的監看仆從，再怎麼事無地監視他們，看在眼中、報與晉帝的，也都是些日常瑣事而已。

也許有那些眼線仆從，將他們一家的“安分度日”，如實稟報與晉帝，并不是壞事。晉帝對他們安心些，他們的日子，也能安定清靜些。

余生無所愿，只盼一家平安團圓而已。

昀自嘆從前忙于國事，沒怎麼好好陪過們母子。如今閑下，又值年初春寒時節，因病不得外出涼的他，莫說出府，幾是閉門不出，日日夜夜，都與和阿慕，守在一。

那雙從前用來批復奏折的手，如今用來，幫細理刺繡線，幫阿慕鋪紙研墨。昀主包攬了阿慕的課業，親自授他詩文，當起了阿慕的先生。

日常外界冷風凜吹時，室火盆融融，昀籠被倚榻，手執書卷，靠坐榻旁，徐徐煎茶，阿慕就端坐在離榻不遠的書案后，一邊認真寫字，一邊聽昀講解四書五經。

外界風雨呼嘯，擾不了室茶芬清逸的安寧靜好，只是有時，這份安寧，會為昀的咳嗽聲，輕輕打斷。

琳瑯眼下最擔心的，就是昀的病。好在晉帝穆驍，目前將善待楚朝皇室的姿態，做得很足，不僅賜宅贈侍，還允許醫湛的太醫謝邈，在侍奉新朝之余，常來長樂公府，攜藥為昀診治。

藥不缺，家人在側，余生若能如此安寧相守，也是幸事。只是，這安寧的表象，就似風平時的湖面，只能維持一時而已，沒過多久，就因外力，迭起重重波瀾。

這日黃昏，琳瑯一如往常安居室，陪伴慕看書寫字。一簾之隔的室榻上，安睡著午后服藥歇下、尚未蘇醒的昀。

榻邊銅薰散逸縷縷香芬，繞簾與墨香相融，日暮天，在淡淡香氣里漸漸暗沉，轉眼，便至掌燈時辰。

往常這時候，自有侍點燈，并詢問是否擺膳，但今日，卻遲遲未有人進。

琳瑯心中納罕，在親自點燃室燈樹后，走出房門，問詢侍。可閑坐廊邊的數名侍，竟似聽不到的問話，個個看也不看一眼，靜如石雕，一言不發。

琳瑯驚詫更甚。直覺有事發生，見這些晉帝派來的侍，似是鐵了心要視如無，便想問問自伴的侍素槿，究竟發生何事。

平日里，素槿幾不離左右，可這時，卻也四尋不著人。琳瑯好一通找，最后方在廚房，發現了正在洗菜的素槿。同在廚房的，還有灶臺后被煙氣嗆得直咳的季安，他們見找來了，皆忙放下手中活計，面既憂且慚，“夫人……”

從他們口中，琳瑯得知，公府的仆從，在一夕之間，忽都了擺設，不愿再侍奉府主人，為主人炊煮晚膳。素槿與季安，見狀怒斥時，反被他們無譏諷。那些素日溫順的侍從，忽皆氣焰甚烈，直嗆素槿與季安道：“兩位如今，還以為自己是掌事宮與前總管嗎？！”

新朝之下，舊朝之人，如履薄冰。想及這些侍從是晉帝遣來，今日這般行事，或有圣意在后，素槿與季安，只能忍氣吞聲。他二人，一時也不敢拿這事來煩擾與昀，本要親自手烹膳，未想，剛生了個火，已找來了。

聽罷事因由的琳瑯，微默了默道：“我來吧。”

想到自己已出來了好一陣，房的昀或已醒了，若醒來的昀，出門知道這事，只會徒增煩憂，不利于養病，遂一邊挽袖刀，一邊吩咐素槿道：

“你去看看君公醒了沒有，若醒了，就說是我想給他和阿慕親自做頓晚膳，可又有段時日未廚房，有些手生，故而今日晚膳遲些，請君公再在房等一等，夜天冷，就不要出來走了。”

夫人在楚宮為后時，每月都會下廚數次，為楚皇陛下和小皇子，洗手做羹湯，所以這番半真半假之話，報與君公，應是十分可信。

素槿應下后，就走往主子們日常起居的寢堂，見堂，小公子正抱著君公的，幫剛剛起的父親穿靴。將夫人的說辭，恭聲稟與君公，君公聽后，淺笑著輕了小公子的臉頰道：“我們又有口福了，是不是？”

小公子笑著仰頭君公，期待的眸，明亮若有燦星橫流。

素槿看得暗暗心酸，垂眼退下后，快步走回廚房，為夫人打下手。

廚房，夫人正在做清湯面。素槿見夫人作稔，想起夫人學做的第一道菜肴，就是眼前這道面。

那時，還是在羅浮巷的香雪居，夫人還是侍奉多年的小姐。小姐在六七歲時就離府別居，除在重要時日回府見父親與繼母外，大多時候，都獨居在顧府別苑香雪居，在將近十年的四季榮枯中，一個人，從青稚，長清麗。

除幾名做活的仆婦外，香雪居，小姐的侍鬟，僅一人。近十年的中，日常看小姐最常做的，就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園中琴作畫。

拂園輕風，吹迭起小姐淺碧的裳，花樹下的小姐，纖姿楚楚，極，而又有種世的孤清。滿園姹紫嫣紅，似只能落墨在小姐的筆下，不到小姐心里，小姐像是幅神人世的人畫，獨自飄搖在人間，直到十六歲那年，方變得與往不同。

十六歲時，平日里唯以琴作畫怡的小姐，忽地問，清湯面的做法，而后，還一改往日十指不沾春水，讓仔細教學做這道面。

開始以為小姐只是一時興起，可小姐卻用行表明，認真極了。

面、煨湯、烹煮，此前從未下廚的小姐，雖在并不簡單的工序上，失敗了一次又一次，但并不輕言放棄，一不茍地鉆研面的做法，幾為之廢寢忘食，最后終于學，做出了一鍋細面似銀、鮮香的面。

那時好奇問小姐，為何忽然想學做這道面。小姐不說話，只是親自托碗執勺，舀盛湯面。

氤氳熱汽，自鍋中升騰，將小姐白皙如玉的臉頰，薰撲得緋紅。正值妙齡的清麗，腮紅潤，明眸如水，似是人畫活了過來，綺艷紅，雖輕輕抿著，但有笑意，如抑不住的春，自際流漾而出，看得在旁的，也不跟著彎起了角。

沒有越矩追問，小姐不說，也能猜到，小姐這般，是為了一個人，一個被小姐藏在香雪居的小樓，暗暗與小姐往著的人。

從未與那個人打過照面，不知那人相貌年齡來歷，但能從香雪居種種異常中，確定有這麼一個人存在——明明鎖上、卻常被莫名打開的小樓軒窗，竹風車、楊木雕等小姐妝匣多出的街販之，夜間月下偶爾如風掠過的縹緲黑影，晨間小姐榻枕邊含綻放的束束鮮花……

離那神人最近的一次，正是小姐功煮出面的那一日。

往常小姐吩咐不必伺候，便遵命退得遠遠的，但那一夜，顧府有要事發生，必得通稟，而樓之人，似又因某事過于專注，沒有及時撤離，頭一次，見了那神人離去時的殘影。

依舊沒能一睹神人真容，但見他墨佩刀，形修長勁韌，矯健地自后窗一躍而出后，于林椏間幾個點跳，便倏忽融夜里，是與小姐年齡相仿的如風年。

那碗被小姐小心端樓的面，已了見底的空碗。滾熱的湯面沒了，而小姐手上，多了一，本不應該出現在樓的、鮮紅晶潤的冰糖葫蘆。

素來淡定從容的小姐，雙頰暈滿薄紅。握著手中的冰糖葫蘆，看了一眼，似是到窘，面越發紅燙如灼，可握著糖葫蘆的手，卻越攥越，并未將那廉價的街頭吃食，速速藏起抑或扔了，而是最終微低了頭，輕輕地咬開了糖葫蘆甜的糖。

從此，那個神年的存在，了與小姐心照不宣的。

對小姐如此不合規矩地大膽與人私會，并沒有震驚到無法接。小姐雖在外看來，是溫婉和靜的大家閨秀，但侍奉多年的知道，那份溫靜，并不是順服地恭守閨秀規矩，而是源自小姐實則厭棄人世故、孤高清遠的。

靜非合群，而是懶怠與世同濁。

小姐心中，藏著悖逆世俗的火星，所以有時會悄悄做些出格之事，譬如男裝出行，化名林瑯，自號白石山人，將自己經年所畫的數百張畫作，盡數販賣獲利，而后用這些錢，連同自己并不厚的月例，購糧施粥，分與流民。

但，被流民擁簇謝的小姐，仍是孤獨的，火星疏冷，直到那一年，那個神年出現，將小姐的心火，真正燎燃。

應是一段極熾熱甜的吧，就像那夜小姐際融化的糖漿，甜如糖，纏綿骨。只可惜，小姐因病將之忘卻，這一段事，自此深埋在這個侍鬟的心底，被徹底塵封在羅浮巷香雪居中。

香雪居舊夢不再，小姐是舊朝的皇后，新朝的長樂公夫人。昔年甜的緋，已在改朝換代的巨變下，亦能寵辱不驚，素槿悄然凝視著夫人沉靜的側，忍不住暗想，世事紛，人如漂萍，那個舊事的神年，現今又在何方呢？

雖不知其相貌來歷，但知曉他的名字。在香雪居時，一次偶見小姐用玉佩穗子，輕輕打一黃楊木雕小人，并喃聲低罵：“呆木頭！呆呆木頭！”

好像這對小兒有了口角，二人正鬧別扭。小姐對著那小木人，輕輕罵了幾句后，眉眼間的輕嗔薄怒，緩又轉為相思。漸止了打罵作，將那小木人拿握在手中，凝視許久，輕喚道：“阿木……”

“阿木”這個名字，從前楚宮中的皇帝陛下，也曾聽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