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素槿，因一鍋清湯面，憶起舊事，暗暗想著名為“阿木”的神年時，琳瑯心中，也正想著一個“穆”。

只與素槿悄悄懷往事不同，琳瑯心中想著的，不是對往日的嘆息與傷，而是對穆驍其人的鄙夷與憤怒。

去歲那一夜后，病稍緩的昀，曾單獨面見穆驍，談議禪位之事。議事之終，昀同意在天下人面前，禪讓皇位，讓新朝得正統之名，而穆驍對此許下的承諾是，善待蒼生，并確保長樂公府一世長安。

明面上看來，晉帝穆驍確實在善待舊朝皇室，畢竟封公賜宅，又遣奴仆若干，侍奉舊朝帝后。但，外人怎知，這份善待，只是一個華麗的外殼而已。

若非有圣意在后，府侍從，怎會一夕之間，俱刁奴？！金玉其外的真相，是晉帝穆驍，既想得到昀禪位帶來的種種好，可又不肯遵守長樂公府一世長安的諾言。

明明已是一朝皇帝，該著眼于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但卻小肚腸地盯著長樂公府，特意使出這等上不得臺面的私手段，用來折騰和昀。

這般行事，可見穆驍此人，雖在殺伐之事上，有改朝換代之勇謀，但論私人品行，卻是十分虛偽卑劣，喜以欺辱他人為樂。

就如去冬那夜，與他，明明只是初見，在私人之事上，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可穆驍就是對進行了一通毫無緣由的刻意辱，在暗地里將楚朝皇后貶如|后，明面上又派太醫救治楚朝皇帝，為他自己博“正統”“忠君”之名。

這樣虛偽惡劣的一個人，縱披龍袍、坐了江山，也難以，對他生出半分敬意！

琳瑯暗暗想得憤恨難忍時，又忍不住擔心，今日之事，只是晉帝穆驍，暗中針對長樂公府的開始。

憂思難消的，因為走神，差一點放重了湯面調料，幸得素槿在旁提醒，才沒毀了將要做好的晚膳。暗定了定神，暫將心事下，讓素槿和季安，幫著舀湯盛菜，同將膳食，端往花廳。

花廳之中，鎏金燈樹明熠熠，將燈下父子二人，清瘦與稚的影，融一。

已等待多時的昀，見邊的阿慕，人雖端正跪坐在空的食案后，但一顆小腦袋，卻按耐不住地向外張，含笑輕了下他的發頂問：“了沒有？要不要先吃塊點心墊一墊？”

慕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表示自己雖然了，但不愿先行充，他要留著肚子，吃母親親手做的！

昀見狀笑意更深，與兒子一同看向門外。春月下，夜風將長廊懸燈，吹得搖晃不停。但，那樣一團團飄搖在冷風中的暈黃，看在人眼中，卻無半分蕭瑟之意，而是暖意融融，充盈心中。

像阿慕這樣，期待守等著母親親手做的膳食，他的年，從未有過。

更確切說，他從未有過年，不知被母親慈庇蔭，是何覺。

自曉事起，母妃就將仇恨二字，刻了他的骨中。他無法做天真無邪的孩子，無暇分心于孩玩樂，只能在母妃的嚴厲督促下，日以夜繼地勤修文武，一心報仇。

后來，所謂的海深仇報了，他以為終于可與母妃，母子天倫時，母妃卻在他眼前，選擇了一死。十六歲前，他背負著沉重的復仇二字，十六歲后，他背負起千瘡百孔的楚朝江山。

太多人的希與生死，在他的上，他從前從不知做個孩子是何滋味，但此刻，在卸下了帝冕與重擔，在單純為人夫、為人父，在同兒子一起期等著妻子親手所做的佳肴時，他忽有一瞬恍惚，覺自己此時，竟像回到了年。

是被人溫呵護著的孩子，可以在疲累時，任地放下一切，好好休息，可以流出脆弱無能的一面，不必擔心對方因此不要他。他心中底氣甚足，知道對方絕不會棄他而去，在乎他，包容他，著他。

盡管那，只囿于家人相守，并不是他心底最為求的，但，能與這般，已是畢生幸事，安敢多求……

飄搖風燈映照下，漸有履步聲聲，如聽仙音，愈來愈近。昀手牽著兒子，一同起迎向來人。燈下，食的香氣中，一家三口，面上俱是笑。

盡管前方，或許仍有險阻，安定背后，仍有憂，但這一刻，天下間所有的煩心事，都到不了他們心頭，有的，只是將與家人共用晚膳的歡愉。飲食雖然簡，但有所相伴，即是海味山珍，千金難求。

長樂公府，正式開膳時，晉朝的新皇陛下，仍在書房挑燈夜戰，批閱奏折。

前總管郭，于圣上邊伺候已有五六年，知圣上，在恭問是否進膳被無視后，就收聲不再多言，垂手靜侍在旁，不敢再打擾圣上理國事。

新朝初立，雖承襲前朝正統，民心歸之，但尚有幾方勢力，負隅頑抗，妄圖偏安一方，不肯臣服。圣上登基以來，一壁推行新政，大力勸獎農桑、改革吏治，一壁運籌帷幄，調兵遣將，平定四方，每日都需理大量朝事，國務繁忙。

沉沉夜下，時如水逝，漸又過去一個多時辰，圣上方闔上最后一道奏折，擱筆起，吩咐進膳。

這時候，已近用夜宵的時辰了，郭忙領眾侍，于殿中擺膳布菜。但，滿案佳肴在前，圣上卻無多食，山珍海味納口中，似同嚼蠟，像吃不出什麼滋味，面也一直沉著，深邃眸中，翳難消。

今日朝后，因為慶州軍報大捷的緣故，圣上明明神爽利，心不錯。可午歇再起后，圣上的臉，就陡然了下來，不但忽然向長樂公府下達令，且從那時到現在，臉上沒再出半點笑意。

……是午歇時，做了什麼不好的夢，以致心緒不佳嗎？……那夢，是與長樂公府有關嗎？……

郭一邊暗暗思索著，一邊指揮宮往食案上添放新菜，卻見圣上直接抬手揮開，沉聲吩咐道：“拿酒來。”

今日午歇時，晉帝穆驍，確如總管郭所想，做了一場噩夢。

他夢到時之事，夢見自己回到了與顧琳瑯相約離京的那一日。

那一天，他本要依約趕赴京郊蘭亭，在那里與顧琳瑯匯合，而后攜離京，自此山高水長，與一世不離地相相守，卻不想，在赴約的路上，遭遇強敵追殺。

來人數量眾多，且個個手不凡，他幾不能敵。飛濺的激烈打斗中，他上漸添新傷道道，好幾次差點死在敵人刀下，最后完全是憑堅定信念，咬牙殺出了一條路。

——琳瑯在等他，等他帶離開長安，從此長相廝守，白首不離。他要到那里去，他生來被厭棄，唯琳瑯肯執他手、對他笑，是他的，他已看得到往后一生將如何與恩相守，怎能在離幸福最近的時候倒下……怎能在這時倒下！！

竭力斬殺了最后一人后，他抱著傷軀，拼命趕到了蘭亭。在看到亭中的那一刻，劫后余生的慶幸，與將執手終老的歡喜，令他不自地牽握住的手，將摟懷中。

可卻像是被難以忍之了，軀微微一震，未等他擁懷，即用力甩開了他的手，朱輕啟，淡淡地吐出一個字：“臟。”

，是悉的清麗人，可面上神，卻如雪寒靜，淡漠他的眸，像在看陌生人般，中還有嫌惡之意。

驚茫與恐慌，似水向他襲來。他著心神，似為避開這冷漠嫌惡的眼神，匆忙低下頭去，從上跡斑斑的裳上，尋著一干凈角，仔仔細細地將沾的手指，凈后，方抬頭再度朝出手去，輕道：“不臟了……”

那只常常與他溫暖相牽的纖手，卻不肯再度搭上他的指尖。一邊用上好的雪綢帕子，細細拭染的手指，一邊淡聲道：“手不臟了，可天生卑賤的骨，一世也干凈不了。”

“卑賤”二字，似刀子猛地扎進|膛，他瞳孔劇烈收，見際是毫不掩飾的濃濃譏嘲，似看愚人蔑視看他，“你真以為我會跟你私奔嗎？一個當朝侍郎的嫡，同一個混跡市井、一無所有的卑賤之人？！”

像有一只手，狠狠攥著他的心臟，迫得他幾乎不過氣來。他良久，勉強出零星笑意，“琳瑯，你說這話，是因在生我氣是不是……生氣我來晚了……我不是故意來遲的，我……”

話未說完，即被無打斷，素日溫的嗓音，寒諷如冰，“先前只是我閨中無聊，隨意找個人打發時間而已。你我之間的事，對我來說，就是一場照著話本演的游戲罷了。現在我玩膩了，游戲就該終結在此了。你難不，真的癡心妄想，我會像話本上的傻小姐，拋下榮華富貴，跟一個有云泥之別的低賤之人，浪跡天涯，風餐宿嗎？！”

字字扎心，本就負傷在的他，只覺得中腥之氣暗涌。他強咽下口齒間的腥銹沫，啞聲低道：“……我怎舍得讓你風餐宿……”

仍是冷冷看他，“我是四品京的兒，我在錦繡堆中長大。我需要錦華服、香車寶馬，需要侍婢豪宅、金炊玉饌，這些，你能給我嗎？”

他道：“……我可以想盡一切辦法弄錢，我不會讓你過清貧日子的……”

截斷他的話，“除此之外，我還要萬眾敬仰的名聲，要世人歆羨我高貴的份，我的夫家，需是大權在握的豪門貴族，我要我的孩子，生來就是高高在上的權貴”，落在他上的目，冷漠地沒有半分，“這些，霍翊可以輕易給我，而你，一個見不得的底層殺手，永遠也給不了我。”

眼前的，陌生得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他著冷漠的面龐，周如在倒流，慘白的，了又，最后低道：“琳瑯，我很疼……”

上的四五道刀傷，因一路急趕過來，開裂更深，鮮淋漓，浸了背后裳。他著他心尖上的人，沙啞喃喃：“我今天，差一點死在別人刀下……差點，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眸微閃，靜默須臾后，嫣紅的角，彎起冷誚的弧度，“我倒沒想到，你還能活著走到我面前。”

他被話中的深意驚到，只覺跌極寒冰淵，而又猶自掙扎著，不敢去想那最傷人的真相。

而，直接無掐斷了他最后一幻想，一邊將他與定的玉佩，擲扔在他上，一邊冷冷對他道：“那些人，是我讓霍翊派去的。我同他說，有個賊人，暗中覬覦我，他便要替我，除了那個癡心妄想的卑賤之人。”

對他還活著，似是深失，微蹙眉尖看他，輕輕道出的憾嘆息，字字如雪寒利刃，對他施以凌遲極刑。

“你怎麼，還沒死呢？”

……你怎麼，還沒死呢……

噩夢一重接著一重，他接著夢到數不清的爭斗殺伐之事，自回到穆家、征戰沙場，針對他的明槍暗箭，多到防不勝防。多次置險境、瀕臨生死時，的這句話，就響起在他耳邊，徹骨恨意，燃強大的求生，一次次將他拉出鬼門關，最終，送他登頂天下至尊之位。

錦華服、香車寶馬、侍婢豪宅、金炊玉饌，這些離不開的奢華，他要對如施凌遲般，一一剝奪。他要讓從云端摔到泥里，看能在寒凄境中，強撐著所謂的“傲骨”與“深”，裝到幾時。

只，明明想得清楚，令也已下達，可心中，卻無多暢快之意。午間的噩夢，一直縈繞在他心頭，至此刻，也未完全揮散。

毫無食的穆驍，一杯接著一杯地飲酒。他目著前的山珍海味，雖無半點箸|，但想及顧琳瑯飲食簡，心中也終于快意些時，見郭趨近前道：“陛下，監看長樂公府的報折到了。”

這樣事無巨細的匯報，每日都會有一份呈送前。匯報圖文并茂，記錄長樂公夫婦日常甚細，就連他們何時熄燈就寢、夜間是否水，都如實詳記在冊。

此事，唯郭等圣上心腹所知。在不知主子舊事的心腹看來，這自然是圣上對前朝帝后的監看提防，是出于維鞏政權的需要。

郭恭稟后，見圣上開口命念，忙打開手中匯報，將長樂公夫婦昨夜至今夜之事，一一道來。

“……昨夜子時，寢堂燈亮，夫人水一次……今晨卯正，長樂公夫婦晨起，夫人于鏡前梳妝，長樂公在旁為夫人擇釵，夫妻狀，恩異常……午后，長樂公服藥歇在室，夫人于外室陪伴子習字……酉正，夫人為長樂公和子，親手煮做清湯面……”

一直沉默飲酒的作，在聽到此時，僵頓住。耳邊絮絮念報聲，逐漸渺遠，聽不分明。似是微醺的眸所中，璀璨宮燈下，恍惚有一，正坐在食案對面，笑意盈盈地凝看著他，明眸水亮，頰微紅。

貝齒雪糯，輕輕咬著嫣紅的角，似有幾分靦，但在靜默幾息后，終還是戰勝了心中意，明眸清亮地直視著他，如訴衷道：“這道面，我只做給你吃。”

一聲冷笑，猝然在殿中響起，將正念報的郭，嚇了一跳。

他訥訥靜聲，不知圣上為何突然發笑，也不知自己該不該繼續往下念，小心覷看圣上，見圣上際冷誚，微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后，嗓音淡淡道：“立國以來，本朝還未有過游宴之事。”

郭不知圣上為何突然說起這個，心中不明，口中頌圣，“陛下勤政。”

“再怎麼勤政，也不能天只撲在這一件事上頭。要不然，朕這皇帝，到底是江山之主，還是，只是個理朝事的奴隸？！”

圣上說著擱下酒杯，起吩咐道：“安排下去，明日游狩上苑，隨行者，諸王公大臣，并，長樂公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