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太醫見圣上神似乎有點怪，微愣了愣，方道：“微臣說，失憶之事，有可能發生。如長樂公夫人，其實就患有失憶癥。”

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圣上像聽了許久才聽明白，他神忡凝，如膠粘，雙目幽茫地著前方，靜默了好一會兒后，方緩緩道出四字：“細細說來。”

……細細說來？

……因為某個，這細點說，可就得小心些說，不然中間說岔了，傳了出去，載于史冊，便是有負舊主昔年圣恩……

……除卻曾經的前總管與掌事宮，昔年舊主，將知此的十數名宮人，皆遣了干凈，只他謝邈，雖知，但一直留用在太醫院，所信任重用如前……舊恩如此，不可輕負……

謹慎的謝太醫，一邊想一邊道：“嘉平二年十二月十九，長樂公夫人難產，勢危急，差點母子俱殞。后雖有皇天保佑，小公子平安降世，但夫人陷昏迷，三日里命懸一線，可說是十分危險。

三日之后，夫人盡管在救治下醒了過來，可卻忽然患上了失憶癥，將嘉平元年與嘉平二年的絕大部分記憶，忘得干凈。

微臣無能，無法治此惡疾，只知醫書記載，這失憶之癥，也許一生僅這一次，也許還會頻繁加重，病患有可能會忽然痊愈，憶起過去，也有可能，會在某日，忽然忘記更多。”

謝太醫細細說罷后，見坐于屏風小榻上的圣上，一不，長久不語，不知在想什麼。鎏金燈樹的明輝，過繁復枝椏，影錯地落拂在圣上上，令圣上面上神，半明半暗，愈發莫測。

楚朝最后的年號——嘉平，不僅對楚帝昀來說，意義非凡，對穆驍來說，也有著特別的意義。

他在嘉平元年年初，作為年阿穆，只一人，踏進楚朝帝都，在這座長安城里，與顧琳瑯相識，開啟了一段孽緣。

又在嘉平七年的最后一個冬月，以晉侯的份，攜穆氏大軍，回到了這里，將楚朝天下踏在腳下，并再見顧琳瑯，為他與顧琳瑯的孽緣，畫上句點，徹底終結年時的噩夢。

嘉平年間，他對顧琳瑯由到恨，并完了從年殺手到江山之主的蛻變，而這一切的開端，皆始于嘉平元年年初的一場刺殺。

那一夜，國公霍晟大壽，賓客滿堂。他在宴啟時喬裝混府，等到宴終人醉時，蒙面潛行至國公房中，殺此權，卻不幸失敗，并負傷在。

為躲避公府侍衛追殺，他抱傷掠進暗巷逃，卻見這夜半時候，巷中竟停著一輛馬車，車旁有三四佩刀侍衛，個個形矯健，魄非凡，一看就知是當世好手，常人難敵。

他以為自己剛出狼窩，又虎，咬牙戰出一條生路時，馬車車簾微掀一線，一只手從探出，制止了他的戰作，并朝巷子左側指了指，似是在示意他往東南方向逃。

國公府附近，多的是王侯宅邸，闖哪家都是死路，獨東南方向，有東市存在。若能及時逃到那里，融熱鬧人群之中，追兵難尋。

確是一條生路。夜中，他忍著傷痛飛檐走壁，拼命往東市方向逃去，可因實在傷重，未能支撐到東市一帶，就在某宅院，力竭跌下了墻頭。

盡管有墻邊梅樹擋了一下，但本就傷在后背的他，與被垮的梅花枝椏，一同摔在樹下尚未融盡的夜雪上時，仍是一下子痛到無法彈分毫。

而看似無人的沉寂夜園，竟有人在，被他這摔倒聲響驚，提燈而起。融著清冽梅香的雪后空氣中，履步曳曳，環佩叮鈴，穿過滿園暗香白雪，一步步向他走來。

提燈一晃，明粲然，看清了他這穿著夜行的蒙面殺手，而他，也見有一，疏影暗香中，清眸流盼，容勝雪。

嘉平元年一月初，他們相識于香雪居梅下，九月底，他們以玉佩定，互許終。秋月明時，紅燭堆淚，芙蓉帳暖，他們向彼此付了自己，真正結發為夫妻，發誓一生絕不背棄。

十月中旬，他們約于京郊蘭亭相見。約定中，他們將一同離京，自此遠離人世紛、山高水長地相守一世，白首不離。

他所以為的夢，該是如此，但實際況是，京郊蘭亭中，顧琳瑯向他揭開了淋淋的事實，他的夢，如琉璃跌碎萬千碎片，將他的心，刺傷得鮮淋漓。

十月中旬，顧琳瑯與國公之子霍翊，定下婚事。十二月初，顧琳瑯在與霍翊親時，被楚帝昀，納宮中。次年十二月，顧琳瑯在為昀生下一子后，被昀封為楚朝皇后。

不管嘉平二年的十二月，顧琳瑯在為昀生下孩子后，失憶與否，事實就是事實，曾經的玩弄為真，曾經的背棄為真。

他也曾不愿相信，在蘭亭之后，還一廂愿地認為，其中或有。固執地去想，國公府勢大，琳瑯或是了脅迫，所以才會對他說下那些狠話，對他那般狠心絕。

不甘心的他，甚至還在擔心琳瑯會被霍翊所欺，遂沒有在蘭亭斷后，立刻離開京城，而是負傷折返，悄悄潛在香雪居中。

但，他的不甘心，很快了笑話。因藏香雪居的他，親眼見到顧琳瑯，與霍翊笑語晏晏、你儂我儂，親耳聽到用一切不堪詞匯，來形容他這個膽敢覬覦的卑賤之人。他在暗，看到神輕蔑地笑對霍翊道：“那人竟以為我會他，真是可笑極了！”

的確是可笑極了，而今所謂的失憶癥，為他穆驍的可悲可笑，又再添了一筆。顧琳瑯早就瀟灑無地，將往事忘得干干凈凈，獨他一人，陷在這段往事里，無力自拔，在面對舊人時，上演了一出又一出可笑的獨角戲。

若顧琳瑯有一日恢復記憶，再想起這段時間他穆驍的種種表現，定會在心中又冷嗤一聲，“可笑至極”吧。

可笑……真是可笑！！

謝太醫見長久低首不語的圣上，忽地冷笑了起來，唬了一跳。他忐忑著，與總管郭，面面相覷地了一眼，聽圣上嗓音啞沉道：“讓走。”

謝太醫開始以為圣上是在說自己，但見圣上抬起頭來，直直手指著榻上的長樂公夫人，拔高嗓音道：“讓走！”

郭覺自己上又在冒汗了，他小心著道：“陛……陛下，夫人還暈著……”

“抬走！送走！！朕不要再見到！還有昀，一同送回長樂公府去，他們離朕遠遠的，永不要再出現在朕面前！！”

郭見圣上今夜不就發怒，哪敢再說什麼，忙接命，安排人，為在流榭的長樂公夫人，與在青蕪苑的長樂公，穿穿靴，將他們這對昏迷夫妻，一同送上馬車，趁夜送離上苑。

顧琳瑯是在天將明、馬車將抵長樂公府時，在車上睜眼醒來。

這最近的一日一夜里，所發生的種種，于來說，可謂是摧心折肝。在將依然昏睡未醒的昀，好生安置在榻上后，毫無睡意的琳瑯，在將明的天中，沉默地回想上苑之事，越想越是心沉重不堪。

穆驍明明對拔刀相向，而又最終沒有殺一事，無法深思。因為在琳瑯看來，穆驍行事不可理喻，無法以常理進行思考判斷，對這件事，不僅思考不出個所以然，反還因為一直想著穆驍，導致心越發惱火，只能將這事暫先放下，另想他事。

想知道，自己在上苑流榭，是否真的為寧王穆驪所辱……

琳瑯強忍著心中痛苦，一邊努力回想有關此事的空白記憶，一邊于鏡前半解裳，借鏡仔細查看，見自己纖弱肩頸，確有紅痕點點，像是被人生生嚙咬出來的。

……難道，真的失與寧王了嗎？

痛苦狂的心緒，一下子似水將琳瑯吞沒，難恍惚了好一陣后，略略回神一瞬，卻自前鏡中看到，榻上的昀，不知何時已蘇醒坐起，正在后無聲地著……上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