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改朝換代, 君公無權，而晉帝掌生殺予奪……

……若君公對流榭之事不知，他此時講出此事，只是為君公徒添煩惱。君公已然無權與晉帝對抗, 若為此事與晉帝產生沖突, 招了晉帝殺心, 就是他謝邈多, 害了君公, 害了長樂公府……

……若君公對流榭之事實則知，然只能當做不知, 他謝邈偏要在君公面前提上一, 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君公，此事并不, 他謝邈知道，楚帝禪位之后，是如何無能, 連自己的妻子, 都無法保全……

說與不說, 都似不對，在晉帝威權之下, 有些事，也許就該深埋心底, 永不提及。

心中的飛快思量，在外只有一瞬。太醫謝邈，含笑恭對舊主道：“沒什麼，下只是在想，今日來, 怎麼不見夫人和小公子。”

靜靜凝視的眸，在太醫含笑的面龐上，略停一瞬后，無聲落下。昀未再追問，只是道：“他們宮去了，今日宮中，顧婕妤開賞芳宴，為永王遴選伴讀，琳瑯與阿慕，皆在邀之列。”

謝太醫見君公說話時眉間似有憂，好聲寬道：“下行走宮中，聽說永王殿下純真，是極易相與的，而顧婕妤……今日既是這等場合，料想縱與夫人有舊怨，應也不至，當眾做出出格之事。”

那位顧婕妤顧琉珠是何子，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在此事上，昀原勸琳瑯不必應邀攜子宮，但琳瑯在猶豫再三后，還是說，與顧琉珠到底是同姓姐妹，總不能一世惡，霍翊既死，平州之事既已過去，如能與顧琉珠重修關系，也是好事，如若堅持推辭邀請，倒顯得是這個做姐姐的，對舊事耿耿于懷了。

他聽琳瑯如此說，也不能再攔，只是有些懊悔當年，未將顧琉珠這一無是的子放在眼中，只將同霍家人一起攆至平州，讓琳瑯眼不見為凈而已，未對真下死手，以致今日，還有翻折騰之機。

將晉帝后宮與前朝，折騰個天翻地覆，也與他無關，只是，若想琳瑯與阿慕……昀思量片刻，問道：“那顧婕妤如今邊使喚的，可有楚宮舊仆？若有，可知名姓？”

“下不知”，謝太醫含愧答后，又道，“下回去后，會留心此事。”

“多謝了。”

謝太醫聽舊主用語如此客氣，心中更愧，酸著聲音道：“謝邈昔年蒙君公大恩，如今卻不得不為一家老小命生計，侍奉新主與新朝。每每想起，心中愧極，總覺得對不住君公……”

“無妨”，昀神平靜道，“既然醫高超，有回春妙手，就當懸壺濟世。若為我一人，不再救死扶傷，倒了我的罪過了。”

謝太醫聽后神更慚，“君公謬贊，這回春妙手，謝邈愧不敢當。下在楚宮侍奉多年，卻只能坐視君公一天天壞下去，對于夫人的失憶癥，也一直是束手無策……”

聽及“失憶癥”，昀澄靜眸，微微一閃。他淡說一句，“那時是我憂思用過度，若非當時太醫盡心調養，現下應是更糟”后，靜默片刻，又緩緩開口，“夫人的失憶癥……”

此一句，似系著深重的心事，如麻糾葛，難以決斷。昀沉良久，終未再就此說什麼，只是復又向窗外秋千上的緋紅落花，聲音靜靜地道：“順其自然罷。”

綠綺軒中，榻上的子，從醉睡中醒來時，已近黃昏。一睜開倦沉的眼皮，便見兒子阿慕靠近前來，依依喚道：“娘親～”

琳瑯只記得自己被顧琉珠強行勸酒后，便醉得厲害了。至于如何來到這里、在此見到何人、此間發生什麼，則完全記不清楚。

醉后酒醒，令到有些頭疼，一邊扶著頭，一邊坐起來，問阿慕怎麼也在這里。

慕一邊扶著娘親，一邊乖巧答道：“我和永王玩完回來后，到找不到娘親，很是著急。永王見狀，就幫我去問婕妤娘娘，而后告訴我，娘親吃醉了酒，歇在了綠綺軒。我知道后，就趕來到這里，守在榻邊，等著娘親醒過來。”

他說著又忍不住微笑道：“還是第一次見娘親吃醉酒呢。”

琳瑯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從前宴膳中用酒，最多也只飲幾杯不致醉的清淡酒水而已，好像還從未醉得這樣厲害過。在兒子面前，有點不好意思地臉紅，問他道：“娘親醉時，耍酒瘋了沒有？”

雖沒有相關記憶，但卻不這樣一問，好像從前，真的曾經，因酒忘形過。

慕搖頭，“我來時，娘親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睡在榻上，并沒有說什麼做什麼”，說著想到什麼，又笑了起來，“不像爹爹，吃醉了不僅臉紅紅，話多了許多，還娘親走到哪里，就要跟到哪里，一直牽著手不松開。”

其實昀吃醉酒，也就記憶里那一次。因那次昀行止，著實與平日大相徑庭，也給那時年的阿慕，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琳瑯因兒子的話，想起當時形，又是微又忍不住微笑時，見阿慕又好奇地問道：“我是爹爹的兒子，我喝醉了，也會像爹爹那樣，牽著娘親的手不松開嗎？”

因為阿慕年，平日里，琳瑯還未允他私自喝酒。聽兒子這樣問，笑了下他的臉頰道：“等你爹爹好了，讓你爹爹教你喝酒，到時候就知道了。”

慕笑，“娘親有兩只手，到時我和爹爹，一人牽一只。”

琳瑯隨阿慕的話，擬想那父子同醉的形，忍不住笑出聲后，又微肅神，輕點了下阿慕的小鼻子道：“在這之前，可不許喝酒，不然你爹爹知道了，要生氣的。”

“爹爹才不生氣”，慕微微拉長的音，帶著被深深寵的自信與自豪，“爹爹從沒有生過我的氣。”

他再看向母親，目含期待地張問道：“娘親會生阿慕的氣嗎？”

面對這樣乖巧可的孩子，誰人能下心腸？！微板著臉的琳瑯，只片刻，便繃不住笑了，了前的小腦袋道：“舍不得生氣。什麼人能那樣心狠，舍得對我們阿慕生氣呢？！”

慕立笑得眉眼彎彎。他拿起地上的繡鞋，要幫母親穿上，并道：“娘親，我們快出宮吧。不然宮門落鑰了出不去，我們還得去找那個皇帝……我不想見到那個皇帝……”

琳瑯敏銳地覺到兒子話中緒，心中一突，認真打量著兒子面上神問道：“……怎麼了，為什麼不想見那個人？他對你……做什麼了嗎？”

慕見母親如此張，微一頓后，立將頭搖如波浪鼓般，嗓音平常道：“沒有，我只是單純地不喜歡他罷了，冷冰冰的，看著就嚇人。”

琳瑯原擔心以欺辱他人為樂的穆驍，連個小孩子也不放過，聽兒子如此說，神亦無異常，才暗松了口氣。笑對阿慕道：“娘親也不想見那個人，我們回家去，離他遠遠的。”

慕笑著點頭，殷勤幫母親穿鞋下榻。母子二人離開晉宮，回到香雪居時，正近用晚膳的時辰。一家人笑著說話、用罷晚飯后，白天玩到出汗的慕，被侍仆季安領去沐浴，琳瑯則攜昀轉至室，同前幾次一樣，幫他更換包扎傷口的涂藥繃帶。

與之前見昀相比，現在的琳瑯，在多次為昀換藥后，再見昀上寬，已是心態尋常。

在解了昀腰背傷的繃帶后，一邊在將剛調好的藥膏，細細涂抹在新繃帶上，一邊隨意閑話，問昀今日一人在家，都做了什麼。

昀剛說了一句“今日謝太醫來過”，就見妻子停下手中作，抬頭看他，一雙清澈的秋水雙眸中，全然蘊滿關心，盡等著他的下文。

清淡際，不由浮起笑意，昀溫聲對妻子道：“謝太醫說我恢復尚可，若能不累、心無掛牽地好好調養上一兩年，應能將底子，漸漸徹底調復過來，慢慢可與常人無異。”

“那便好好將養著”，琳瑯聞言歡喜道，“阿慕還等著你好后，教他喝酒呢。”

昀笑，“怎麼好好的，和孩子說起酒來了。”

琳瑯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今日在宮中吃醉了酒，還累得阿慕守在榻邊照顧我。”

昀知道妻子平日從不貪杯，如今這形勢下，應更不會在那座穆氏皇宮，放下戒心，沉迷于杯中之。他聞言心中一警，問道：“怎麼回事？怎在宴上飲這麼多？”

“也沒多，就一杯而已”，琳瑯聽昀聲氣張，寬他道，“是我自己酒量差，又大意，以為只是清淡果酒，飲一杯無妨，沒想到那是烈酒，僅一杯，就讓我醉了。”

看昀依然神微凝，怕他多想憂心，轉移話題，促狹笑對他道：“不過我雖然酒量差，但醉中狀，據阿慕說，一直是安安靜靜睡著，并不煩人。不像某人，醉了就要跟著別人走來走去，一刻都消停不下來，讓一個當時三四歲的孩子，一直清清楚楚地記到現在。”

那是他在琳瑯與孩子面前的唯一一次醉酒，心中深藏之，皆被那夜酒勾放出來，平日里的沉靜自持，被他縱容地在心底，他在醉了的同時，又清楚地知道自己醉了，放縱醉了的自己，本能地隨著浮起在心頭的|念，縱行事。

昀想到自己那夜，牽住琳瑯的手，就不愿分開，去哪里，便要跟去哪里的模樣，同妻子一般，忍俊不。

他低頭悶笑片刻，不由想起那夜后來，他與琳瑯同帳、親琳瑯之事，際的笑意，又微微凝住。他抬眸看向妻子，見原正笑著的妻子，也笑意微滯，顯然是與他心有靈犀地，想到了一。

帳氣氛，一下子靜了下來，有不知名的愫，于其中默默流淌。良久，昀輕輕喚一聲“琳瑯”，正低著頭涂藥的子，手微微一，低低“嗯”了一聲回應，卻未抬頭。

昀靜了靜道：“抱歉。”

琳瑯本因憶起那夜昀似親，心中的，又聽昀喚，怕他提說那時之事，抑或，要似那夜再度親，不知要如何是好，心中更時，卻聽昀忽然對道歉，驚訝抬首道：“……怎麼了？”

昀從旁拿出一本書，邊翻開邊道：“今日謝太醫走后，我一人無事，去居書房看書，在打開這本簫譜時，沒留意里頭夾著一張畫，不慎它飄落到硯臺上，污了大半。”

琳瑯接過看去，見墨跡所污的，是畫中花樹，原先的桃李芳菲，被染了墨云靄靄，而花樹下琴弄簫的年輕男，與正青稚起舞的小孩，還是完好的。

這是六七歲時所畫，畫工稚而認真。琳瑯也有些年頭，沒見到這幅畫了，乍然再見，不由微怔片刻，而后方道：“無妨，這只是我時涂之作，不值……”

“不值什麼”四個字，在心中想下，卻卡在嚨間，久久說不出來。

琳瑯垂眸凝著這幅時畫作，良久，輕輕地道：“我的母親，是霍家一個不知名的庶，當年我父親為攀國公府權勢，娶我母親為正妻。我母親不知道這樁婚事對我父親來說，只是搭上國公府的一條梯|子，尤以為我父親是真心慕，在婚前寫留下一些詩詞，想象著婚后與我父親琴簫合鳴、鶼鰈深。

后來，真正嫁到顧家后，我母親雖正妻禮遇，但卻不得不天天親眼看著父親，與他鐘的妾室柳氏，恩好。若能放下對丈夫的期待與，母親或許不會積怨疾。但，始終念著從前在國公府宴園里，款吹長簫、和琴音的紅袍探花郎，最終在傷下，郁郁病逝。

母親死后，父親就將心的妾室，扶為了正妻。他與繼室的兒，其樂融融，我這為母帶孝的嫡長，在顧府之中，倒像是個外人，是個多余而又礙眼的存在了。

父親或許也覺得我的存在，礙了他與他真正的妻，闔家歡樂，在一日，同我說，府中喧鬧，而別苑清靜，說我不好，若搬去別苑靜養，有利心。

我便搬到這里長住，從母親舊仆口中，漸漸知道了那些往事。在翻看母親生前那些飽含期待的詩詞時，我心中很是難，忍不住想，若母親期待為真就好了，那樣，有的丈夫，我也有我的父親，我們一家，將是真正相親相的一家人，滿無憂，一世不離。

想象著母親詩詞里的好畫面，想象著一個真正相親相|的|家庭該有的模樣，我在六七歲時，畫下了這幅畫。

那時年的我，盡管明知母親已逝、畫中景已不可及，但，一個小孩，仍對父難以割舍，對冷的生父，始終在心底抱有一點期待，想著他既能將另一個兒視作掌上明珠，我與他，也終歸是濃于水，他不會真的一點都不關心我，一點都不我。

但，一年、兩年……時間終將一個小孩的所有期待，都磨了……這幅畫，也被我隨手夾在書里，在了書箱最底下……”

泛黃陳舊的畫紙，被輕輕放回書中，琳瑯抬起頭來，深深著前的丈夫，攏帳的榻燈照下，眸波漾，若有星子橫流。

“雖將畫在了書箱最底下，但，想要一個家的愿，自那時起，一直留在我心中，未曾忘。我一直想要一個家，一個真正的家，家人之間不只是僅有‘夫妻’‘父’的名義而已，而是真正有，彼此相親。這個家，你和阿慕給我了，我本以為遙不可及的一個夢，你和阿慕給了我，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家了。”

昀見妻子眸中有淚浮，心中一，眼睫，尚未抬手，妻子已垂眸低下頭去，拿起涂好藥的繃帶，靠近前來，為他包扎腰背的傷口。

這是一個近似擁抱的姿勢，昀垂在膝上的手，略了，終抑著未抬起時，為他包扎好傷口的妻子，卻已溫地輕輕擁住了他。

靠在他心口，微仰頭看，明眸若水，如映人心，“謝謝你，謝謝你，昭華。”

昀著懷中潤的眸，平日里刻意制的意，難自地涌上心懷。他不再克制地抬手抱住他的妻子，深深著他在這世間唯一深的子，在心中意的沖涌下，漸漸傾。

琳瑯覺到昀似要親，這一次，不再似從前楚宮那夜，因心底的生疏與陌生，難以自地到驚惶不安，甚至，想要避開逃離。

依在他溫暖的懷中，依在的溫暖港灣里，心中雖還殘留著兩分張，但見昀緩緩靠近，心中已無逃離的沖。

為何要逃離？昀不會傷害，永遠不會，他著，他是的家人，他們永遠不會互相背棄，永遠，永遠不會。

輕輕落在角的溫，如春風拂過的花朵，一即離。春紗帳，昀微微退開去，際的笑意，如一彎月，輕輕浮起。

琳瑯亦不微彎角，燈映紅紗，在面頰落下淡淡暈紅，微紅著臉，與正淺笑看的夫君互著，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只是溫相擁的二人，眼中皆映著彼此，眸微，而笑意輕縈。

許久，是琳瑯先開口說了話。看向一旁夾畫的簫譜，有些不解地問道：“這書我都箱底了，你怎麼將它找出來了？”

“閑著休養，終日無事，便想將從前學過的長簫，再撿起來，練一練”，昀手指輕拂過畫上年輕男，笑對妻子道，“等我學了，同你琴簫合奏可好？”

琳瑯靠在昀臂彎中，笑著點頭，又見眸中笑意更深的夫君，一指輕點了點畫中孩道：“只可惜到時，阿慕不能為我們起舞相和。”

“彩娛親，也未為不可”，琳瑯開玩笑說罷后，腦中不由擬想出阿慕梳著發式、穿著孩裳的畫面，自己繃不住先笑了起來。

笑得子直，埋首在昀懷中，好一會兒抬不起頭來。昀等漸漸平靜下來后，一邊幫將笑的幾縷鬢發，輕掠至耳后，一邊靜靜著道：“阿慕不能起舞，可在旁幫我們擊磬伴樂，跳舞這事，可以給另一個孩兒。”

燈攏紅紗的影綽綽中，昀眸溫如月，“琳瑯，你想再要一個兒嗎？”

琳瑯心頭一突，一顆心，在剎那靜寂后，猛烈地跳起來。

拂攏的紅紗影，如火苗灼得雙頰暖熱，那樣似月的眸，卻看得人心頭發燙。琳瑯一時竟不能直視這樣溫的目，在心跳聲中，心地微別過頭，輕道：“我不知道……我要再想一想。”

“那就再想一想。”

昀沒有追問，只是以指為梳，繼續幫攏順垂的長發。

垂眸不語的琳瑯，起先咬著角，心地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漸漸地，伏在昀懷中的，似也聽到了昀的心跳聲。

兩種心跳似匯似錯，也不知那“砰砰”響跳的，究竟是誰的，只|腔中的一顆心，越發迷，如帳外薰爐逸出的縈繞煙氣，如室外清池隨漣漪流曳的月，飄漾無著，不知要往何去。

月下春夜沉，漸萬籟俱寂，整座長安城，都似進了酣甜的睡夢里，巍巍宮城中，大晉朝的年輕天子，卻仍未安寢。

自白日里從綠綺軒離開后，穆驍一直想將躁心念下，想將顧琳瑯拋在腦后。可，越是刻意制，那心念愈是迷，從綠綺軒回來到現在，他腦中一直縈繞著有關顧琳瑯的種種，像是若自己不能對此做個真正決斷，都無法對其他要事，進行理智冷靜地思考判斷了。

一個人而已。這些年，多錯綜復雜的權爭戰爭之事，他都能鞭辟里地分析清楚，及時做出正確決斷，一個人的事，難道還想不明白？！定不下來？！

想！！

夜半三更，晉天子睜眼不眠，專想著一個人，一個從前騙他心、還要他命的人，一個現在瀟灑失憶，可還是手段了得，能引得他|的人。

他將與顧琳瑯的時不堪往事，將這些年的刻骨仇恨，將重回長安的每一次相見，在心中想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難做決斷。

心中的|，囂著讓他從心所，可理智一次次將他從心邊緣拉回，一時提醒他當有錚錚傲骨，這樣的子，不值得他哪怕半個眼神，一時又警告他，顧琳瑯這子就似深淵泥潭，陷進去，輕則惹得一狼狽，重則再度摔得遍鱗傷，難以。

時間漸漸過去不知多久，決斷尚未做下，榻上的年輕天子，已漸意識困沉，垂下了倦怠的雙眸。

春夜幽沉，穆驍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回到了年時。那一日，他和顧琳瑯鬧了別扭，一個人抱著刀，躺靠在大樹的枝干上，生著悶氣，閉眼佯睡，像一位定的老僧，對外間的一切，都毫無知覺，毫不理睬。

顧琳瑯在樹下彈琴，他當聽不見；顧琳瑯拿香薰他，他當聞不見；顧琳瑯折了長長的草葉，他耳撓他頸，他也像毫不知，一直閉著眼睛，神不變，一不，真似一尊石雕木像，對顧琳瑯所有的小手段，都沒有半點反應。

后來，樹下久久沒有靜，他沒耐住將眼睜開一線，見顧琳瑯搬了個小梯|子過來了，忙又閉眼睛。

他聽著耳邊靜，覺顧琳瑯將梯|子靠在樹干上，攀爬至他旁，暗猜又會使什麼小手段時，自己的一只耳朵，忽被一只的手，輕輕揪住。

他還生著氣，說不理人，就不理人，縱是顧琳瑯將他耳朵揪裂了、揪掉了，他也決不給顧琳瑯半點反應。

心中如此想定的他，等著顧琳瑯用力撕扯。可那只手，仍是輕輕的，只微將他耳拉開些，有溫熱的氣息，隨后靠了過來，朝他耳吐氣如蘭，輕輕地道：“你。”

那是他第一次聽說“”，原冷板著的一張臉，騰地紅，渾氣盡往臉上涌，像只瞬間煮的螃蟹，冷冽的心湖，在剎那間燒了滾燙沸水，咕嘟嘟地冒著沸泡，覺都在蒸騰地冒熱氣了。

舊夢暖熱，有灑在青郁枝葉上的燦爛，有溫暖的荑與氣息，有年人灼燙的面龐、赤誠炙|熱的和一顆熱烈跳的心。

穆驍從夢中醒來后，怔怔出神很久。他近年來一直獨自就寢，也未覺有何孤冷，可今夜，或因夢中太過溫暖，醒來的他，忽覺孤衾寂冷，只枕寒涼。

明明是暖春之夜，可卻是冷的，那份莫名的寒意，一直延浸到他心里。|腔中跳的，仿佛只是個冰冷的死，只為單純的不死，而一下一下地機械跳，那樣真實的赤誠與熱烈，久遠地像是上輩子的事，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夢醒的穆驍，在孤寂的榻上躺了許久，好像想了許多事，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想。許久之后，他坐起來，趿鞋下榻，走至一面墻前，從墻暗格中，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梨木圓盒。

盒中，有半枚殘佩，如滿月被生生劈了兩半，只留此半面，封存其中。

這枚昔日定的玉佩，原在蘭亭前，被無的顧琳瑯，如棄敝履般，擲還給了他。后來，他在逃離京畿一帶時，因被追兵追殺，在打斗過程中，不慎將之摔碎在地。縱在那樣生死危急之時，縱那定的玉佩，已了一個可悲的笑話，他還是在隨時可能命喪的境下，竭力將追兵殺退半步，掙得一息時間，匆匆撿走了半枚。

用此半枚殘佩，記住這刻骨之恨，時時提醒自己，勿忘顧琳瑯之狠毒無，勿再輕信人心，時時督促自己，爭權奪勢，建立功業，盡快重返長安，將顧琳瑯那人，從座拉到泥潭里，踩在腳下，一刀穿心。

當時搏命撿玉的他，以及后來在崢嶸歲月中，反復看此殘佩的他，心中一直是這般想的。可，此時此刻，在這天地沉睡的孤冷靜夜里，注視著這枚殘佩的穆驍，心中想的，卻不是那些淌著仇恨的痛苦記憶，而是他此生，最為歡喜時。

縱與顧琳瑯，已互陳心意，縱他心中，一直想帶離開香雪居，離開京城，從此真正與在一起，可他一直對開不了口。

他知道過的是怎樣舒適安定的日子，他知道有著怎樣優雅清貴的家小姐份，這些，是他一個多年來刀尖為生的人，給不了的。

若他以為名，自私地要選擇與他離開，不僅要放棄既往榮華，還要背負起與人私逃的罵名，從此為長安城人的笑柄，一世盡他人侮|辱嘲笑。

心底的深深自卑，讓他遲遲說不出心中之愿，他甚至做好了，與顧琳瑯只盡“一時歡”的心理準備。

縱顧琳瑯說一人一世不變，但他仍不敢相信真是一生一世，在意濃時，亦在心底存有筵席終散的憂，直到顧琳瑯主親口對他說，要與他離開，離開京城，在外與他真正建立一個家，從此一世相守，永不分離。

天底下沒有任何詞匯，可以形容他在那一瞬間，涌溢的驚震與狂喜。

他幾是被那熾|烈無畏的了，那一刻，他覺得生來經的所有磨難，都是為了能遇見顧琳瑯。他曾覺得上天不公，以致他生來無父、為母所棄、孑然一、盡苦難，對此耿耿于懷，但那一刻，他突然釋然，他意識到上蒼是公平的，它償還給他這樣一份珍貴的，這，珍貴過世上所有。

人世間最好的月里，他著盈盈看他的，只覺一顆心，被融化了潺潺流水。一線理智牽引著他沸涌的，他著聲道：“跟我一起，或會有危險……我那營生，從前得罪了不人，縱從此金盆洗手，也或仍有舊敵，尋上門來……”

說：“兩心相印，生死相許。”

他接著道：“跟著我，無法像現在這樣，過簡單舒適的生活。若有舊敵尋釁，甚至可能無法長期安定在一，需要四海為家，顛沛流離……”

說：“萬水千山，同歸同去。”

言猶在耳，聲聲人。穆驍此生，再沒有聽過這樣聽的言辭。縱是后來聽人山呼“萬歲”，聽到那些文采斐然的朝臣們，用盡溢之詞，長篇累牘地歌頌他贊他，都不及當初顧琳瑯那簡單兩句，悅耳聽，令他在多年后的此夜里，回想起來，仍忍不住為之，悄悄心。

明知是謊言，明知是欺騙，可仍覺人心扉。孤寂深夜，穆驍凝著掌心的半枚殘佩，忽地十分懷念從前那顆熱烈跳的心，懷念耳邊那一聲銜著溫熱氣息的“你”，人心弦，有若仙音。

他竟還想再聽一聽，縱知是無無義的鬼話，也還想，再聽一聽。

月西樓，攜著天子不為人知的心思，遁云中。漸天空明，又一日朝起，長安城人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太平日子在暖春時節中如水而逝，倏忽便五六日過去，滿城芳菲，春意更濃。

這好春時節，長安城人閑暇時，俱往城中園林、城郊山水，踏青賞景。若放在從前，寧王穆驪，定攜姬婢，沖在游玩人群最前，但這時候，尚被足府的他，只能對著王宅勾勒出的四方天地，唉聲嘆氣。

流榭那事，是扎扎實實惹怒皇兄了，他不僅挨了頓打，被足府中，宅那些心搜集的姬婢，也通通被皇兄遣散了出去，如今他邊的人，只剩一個正式納娶的側妃氏，可讓他平日嘆氣之余，聊解思人之愁。

寧王被杖責足一事，傳在外面的因由，是風流寧王膽包天，竟敢調戲前宮，故遭此一罰。圣上罰到幾將寧王邊人遣盡，也是為了好好治一治這弟弟的“心”，幫他戒戒。

肅王穆駿知此事后，因人無法見足中的穆驪，讓仆從送了上好藥膏給寧王府，并順帶了一襲話，轉告與穆驪。那話前半截，把將心到前的風流弟弟，訓罵了一通，后半截則說，讓他在府安安生生養傷，等這一月足期過了，他這做哥哥的，廣集人，親辦佳宴，好好安招待他。

可上傷快好了，這足期，還有好長一段。春意盎然的時節，坐靠廊欄的穆驪，一邊傷，一邊慶幸自己之前納了個側妃，每日里還可有此玉溫香在懷，不至于真打時，見他這貌側妃，穿系著一條綠羅出來了，春風中柳眉如煙，弱骨纖形，似一支將開未開的水蓮花，既且凈，十分可人。

雖說平日里，穆驪更艷些的子，但這時候，一切皆勝于無。他欣賞了片刻，朝這位前朝縣主，出手道：“過來，坐到本王邊來。”

前朝溫華縣主惜，以寧王側妃份，對著的丈夫，微微一福道：“妾要宮去了，無暇陪伴王爺。”

穆驪眉頭微皺，“……宮？”

惜答道：“宮中顧婕妤開牡丹雅集，邀了不貴與貴婦宮賞游，妾在邀之列。”

他在足中，出不去這寧王府，氏，可不在限制之列。穆驪沒奈何，只能將氏撈近前，親了親臉頰后，放離開。

人親前親后的一張臉，皆如素瓷溫和白凈，無甚表波瀾。

起略整裳，再朝丈夫一福后，依依走遠，穆驪眸在后面的侍碧茵上，微落一瞬后，又看向滿園姹紫嫣紅，撿了段《牡丹亭》的唱詞，自娛自樂地幽幽唱嘆：“最人春是今年。什麼低就高來畫垣，元來春心無不飛懸……”

繁花似錦，春人，晉宮花園中，宮人們正為顧婕妤的牡丹雅集，忙碌陳設香案茵席等。

婕妤顧琉珠辦此雅集，是因在之前為永王舉辦的賞芳宴上，嘗到甜頭，借此雅集，進一步擴大際圈，與新朝的王公眷、高門貴們，打好關系。

這心思與這雅集，自是瞞不過晉帝穆驍。穆驍對此也未干涉，因他知道，依顧琉珠子，必會將那落魄姐姐，也設法邀進宮來，在雅集上，也必會對顧琳瑯，各種作妖。

他要的就是顧琉珠將顧琳瑯弄進宮來，要的就是顧琉珠對顧琳瑯各種作妖。

顧琳瑯這最攀權附勢的人，之前只敢勾搭穆驪這風流王爺，而不敢對真正的晉朝第一人出手，想是因他之前對的態度，太過激烈冷漠，直說對半點興趣也無，說是個一嫁再嫁的衰婦人，連做他暖床侍婢的資格都沒有，讓顧琳瑯對他灰心喪氣，只能退而求其次，放棄勾搭天子，轉去勾搭王爺。

他要給顧琳瑯一點信心。當顧琉珠在雅集上為難時，他適時而出，彰顯權勢，為解困境，機敏的顧琳瑯，立會察覺他態度改變，從而眼里看得到他，將勾搭的目標，轉移升級為他。

殿中，總管郭見圣上，極為罕見地注意著裝，連換了幾件裳后，方停了下來，對鏡照看，心中正嘖嘖稱奇時，聽圣上開口問“如何”，忙笑著答道：“陛下俊無儔，英武不凡。”

平日里，穆驍是不耐聽這些贊之詞的，但今日，他聽得很用，并覺得郭所言，十分真誠。

當年他無權無勢、無財無名，虛榮慕權的顧琳瑯，卻愿意花心思將他勾到手，將他玩弄一番，只能說是看中他的臉和了。

多年過去，當初尚顯青的年，已長俊朗拔的年輕男子，雖在戰爭中留下些傷痕，但沒一道落在臉上，一張臉端抵是英武俊朗，而常年征戰的朗，更不必說了，遠不是沉迷酒的穆驪能比的，至于昀那個病秧子，更是比他差到十萬八千里外了。

既有顧琳瑯喜歡的臉和，又有最的權勢地位，只要如指灑水般，給一點點暗示，自會攀附上來，極盡勾搭之能，說他想聽的話，做他想做的事。

銅鏡前，自信的穆驍，如一只開著屏的公孔雀，微振裳問道：“那邊牡丹雅集開始了沒？”

郭道：“陸良方才來報，說已經開始了。”

穆驍“嗯”了一聲，轉向外，大步流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