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旅行團》第五章 一萬年和一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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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突如其來的斗毆,集被捕。青年們賠償了路邊攤的損失,在老板的竭力指證下,加上只有我渾傷痕累累,我變害人,民警教育了一番,便讓我簽字離開。

后半夜雨也小了,我走出派出所,意外看到小聚站在路旁,小臉皺得,滿眼擔憂。我的腦袋,說:“是不是困了?”

小聚手里有張攥了許久的紙巾,遞給我。“叔叔,臉。”

我接過來,問:“演唱會好看嗎?”

小聚低頭說:“剛開始不到半個小時,雨太大,還打雷,取消了。”

我說:“那你怎麼來的?”

小聚說:“我先到的酒店,服務員告訴我警察把你抓走了,再問燒烤店老板,他說應該就是這里。”

我有點愧疚,裝著滿不在乎地說:“那你在酒店等我好了,小孩子跑來跑去會跑丟。”

小聚嘆口氣。“還不是因為你,你太讓人擔心了。”

“啊?”我震驚了,“七歲的小孩說這話不合適吧?”

小聚指著一輛黑商務車。“護士姐姐說你不靠譜,陳巖姐姐也說你不靠譜,都過來了。”我順著所指的方向,看見商務車車窗降下,出一張記憶中悉的臉龐。沖我微微一笑,恍如大學時代那個神采飛揚的同學。

我們曾經食堂喝過酒,圖書館寫過歌,大平臺辦過演唱會,當然我只是樂隊的跟班。陳巖說,看我寫的小說,覺得文筆還可以,寄希于有一天,我能寫出讓眼前一亮的歌詞來。我們喝酒的時候,我的酒品差,喝多了老哭。陳巖酒品更差,喝多了老搶著買單。模式簡單,我丟人,丟錢。大三那年,退學簽了公司,從此再未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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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不見,多了拘謹。轉念一想,即使再功,跟我也毫無關系,一個正在自我了斷的人,在面前還能失去什麼。

一片寂靜,柏油路,嗞啦嗞啦,聽得我昏昏睡。

“你過得不好?”

“嗯,還行。”

“小聚發微信,說你出事了,我來看看能幫什麼忙。”

怎麼有你微信的?”

陳巖笑了。“在備注里說自己是宋一鯉的兒,我就通過了。”

后座聽的小聚迅速扭回頭,一臉鎮靜。

“說吧,為什麼打架?你的格我清楚,很。”

“他們欺負老實人。”

“跟你有什麼關系?”

“我也是老實人,同病相憐。”

“怎麼,你也被欺負了?”

“戴綠帽子了。”

陳巖正喝水,差點噴出來。笑吧,我沒什麼意見,這些痛不了我。假模假樣地嚴肅,板起臉,說:“你們不是結婚了嗎?”

我說:“嗯,畢業后結的婚。”

說:“你從來不聯系我。”

我說:“因為你消失了。”

說:“除了分手和死亡,沒有什麼消失。人啊,只跟想念的人聯系。那林藝呢,真的消失了?”

我說:“懷孕了,孩子不是我的。”

陳巖終于沒忍住,大笑出聲,肩膀抖,手中水瓶直晃。

我說:“很好笑嗎?是好笑的。”

拍拍我的肩膀。“兄弟,你太慘了,慘到搞笑,要不,請你喝一杯。”

駕駛座的司機突然開口:“巖姐,明早你要趕飛機,不能多喝。”

陳巖聳了聳肩,說:“對哦,武漢取消了,臨時加了場昆明,我得飛過去準備。”沒有看我,著車窗外,停止了嘲笑,平靜地說:“你們沒行李,我請你們住酒店吧,有些話我想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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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燈在車窗上拉出一條條明黃的帶,像刀片劃過蛋糕,油彩切開夜晚。

說:“你這個人就是棵荒草,別人稍微你一下,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但你是棵荒草啊,能掏出什麼來,最多最多,把自己點著了,讓人家暖一下手。”

我淚流滿面,口悶得不過氣。

后座探過一個小腦袋,賊頭賊腦地問:“那個,陳巖姐姐,加了場昆明是什麼意思?”

2

酒店酒廊,陳巖換了便,坐在我對面,指關節敲敲桌沿,服務生練地開酒。四周是香檳玻璃幕墻,燈和音樂都影影綽綽,原來有錢人喝酒這麼安靜。

陳巖說:“是不是覺得,我們沒那麼了?”

看上去致又隨意,配著深紅沙發,古銅桌面,微微一,倒影搖曳萬千,與我如此遙遠。

陳巖說:“有個小小的要求,算幫我的。”

我說:“不了。”

陳巖仰頭干掉一杯葡萄酒,說:“其實是你自己還沒完。”從口袋里拿出一張泛黃的信紙,輕輕放在桌面上,“把它寫完,當個紀念。”

我呆呆地著那張紙。“這你還留著?”

陳巖說:“我很喜歡啊,一直等你寫完。”

我說:“不了,沒什麼意義。”

陳巖站起了個懶腰。“宋一鯉,你這輩子,真的一件事都干不。”也知道這句話,小聚究竟跟說了多

離去,留下那張信紙。紙上是我大學時寫的半首歌,幾行字,再未繼續,我的生活那麼沉重,沒有資格跟著他們去追求夢想。

陳巖的助手開了個標間,兩張床,小聚一張,我一張。我剛走進房間,裝睡的小聚打了個哈欠,如夢初醒。“叔叔,你聽說了沒有,陳巖姐姐加了一場昆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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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接用被子蒙住自己,試圖阻擋的發言。小聚爬下床,趴到我耳邊說:“叔叔,陳巖姐姐說,如果我去的話,不用票,最好的位置……”

我說:“你不去。”

小聚“哦”了一聲,爬回了自己床上,沒安靜兩分鐘,又開口問:“叔叔,明天回南京,憾的。”

我不想說話,閉著眼睛。

小聚的聲音帶了點泣:“叔叔,你以后會來看我吧?”

“盡量。”我心想,不算撒謊吧,哪天小聚記起這句話,一查我已經死了,那也不算違背承諾。

小聚不滿意這個回答,換了個問題:“那能天天給我打電話嗎?”

我心中有點痛,翻坐起,房間沒開燈,能看到小聚小小的子端坐床上,甚至能察覺充滿期盼的眼神。

我很困,很累,沉默一會兒,說:“小聚,叔叔將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有消息,不是因為不想看你,而是有自己的原因,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黑暗中的小孩子點頭。“我理解。”

我們坐在各自的床上,相對無言,小孩再次打破沉默:“但我沒有機會長大了,所以我雖然理解,但是不同意。”

語調鏗鏘:“要麼你送我去昆明,要麼天天給我打電話。”

我蓋上被子,不想管。“你想得,咱倆什麼關系?你還真是我兒了?頂了天純屬兩個病友,我沒義務幫你。你記住,回了南京,我們就當不認識。”

3

清晨我盯著小聚刷牙洗臉,繃著小臉,一言不發。收拾完下樓退房,我帶著走向面包車,覺得跟小孩斗氣沒必要,主去幫拎書包,退后幾步,瞪著我。“叔叔是騙子。”

我努力讓語氣溫和一些:“叔叔送你去長途汽車站,你一個人坐車沒問題吧?”

小聚哽咽著說:“你答應送我看演唱會的,武漢沒看,那就要看昆明的。”

我失去耐心,將連人帶書包揪了起來,往面包車一丟。真輕得可憐,抓在手里跟小貓沒什麼區別。小聚死死拽住門把,放聲大哭:“你說話不算數!”

我說:“我不是帶你來了,沒看又不是我的錯,講點道理,行不行?”

小聚尖聲道:“我都快死了,為什麼還要講道理……”

我敷衍著把往里推。“你還小,不會死的,醫生肯定能治好你,病好了想看幾場看幾場,沒人攔你……”

小聚的臉漲得通紅,眼中滿是絕和憤怒,大喊:“我的病還能治嗎?所有人都知道我快死了!醫生騙我,媽媽騙我,你也騙我!”

我控制不住緒,沖大吼:“你以為別人想騙你嗎?還不是為你好!”

這句話徹底引了小孩子,哭到撕心裂肺。“都說為我好,可是沒一個想過我要什麼!生病不怪別人,我自己倒霉,可我總共就一個愿,就一個!我再倒霉,不能一個愿都不吧?”

說到后面,噎得上氣不接下氣。“醫生說我多活一天都是賺的,我拼命活了,你們別讓在我醫院里賺啊……”

我無力地說:“下次,小聚,咱們下次。”

小聚說:“下次是什麼時候,一萬年以后?”

我怔怔地,其實我也想過,結婚,工作,有一個可兒,就是小聚這樣的,大眼睛,齊劉海,笑起來甜一顆草莓。

我一無所有。

小聚緩緩平靜,的小手輕輕鉤住我的手指,抬頭忽閃著淚眼。“叔叔你怎麼渾都在抖,我不惹你生氣了,叔叔,我回去。”

乖乖地坐進面包車里,還沖我招手。“叔叔,走吧。”

到了武漢長途汽車站,我領著小聚去售票窗口排隊。我把小聚抱起來,說:“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好不好,讓去車站接你。”

小聚默不作聲,拿出手機,還沒撥號,來電響了。

“喂,是小聚嗎?”對面聲音帶著欣喜。

小聚悶悶地問:“你是誰?”

“我是城南派出所的民警,你媽媽早上來報案,說你被拐走了。”

小聚看看我,撇了撇說:“警察叔叔,你們放心,我很安全。”

警察并不相信。“你現在在哪里?有大人在旁邊嗎?”

我痛苦地嘆口氣,麻煩終于來了,本想接過電話自己解釋,卻聽到小聚急切地維護:“叔叔是好人,我求他送我的,我這算離家出走,不是拐賣。”

電話那頭傳來焦急的聲:“小聚,你在哪里?”

小聚聽到母親的聲音,眼眶立刻紅了,鼻子一聳一聳。“媽媽你別急,我去看演唱會,馬上就回來,我現在在車站買票,到了南京告訴你,媽媽對不起。”

4

我覺得自己似乎卷進了一個奇怪的事件。這幾年漫長的煎熬中,我從掙扎到絕,按部就班地執行計劃:賣飯館,送母親到療養院,見林藝最后一面。原本想在無人知曉的況下,悄悄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如今莫名其妙地在武漢,又是打架,又是被當作人販子,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干什麼,要往哪里去。

我心想,要不送走小聚,回到江畔公館,躺浴缸里割脈,用生命把這家酒店變兇宅,警告旅客不要住,也算臨走前積了點功德。

胡思想間,買完了車票。小聚扯扯我角,說:“叔叔,你在想什麼,半天眼睛都沒有過。”

我說:“走,帶你去坐車。”

小聚說:“叔叔,你回南京嗎?”

我說:“對叔叔來說,哪里都一樣。”

在候車大廳待了一刻鐘,告示牌顯示買的車次即將出發。我領著小聚,隨著人流到了廣場,找到發往南京的大

拉著小聚的小手,我的心越來越疼,忍不住蹲下。“了嗎,叔叔給你買點東西,你帶在車上吃。”

小聚猛地拽住我角,兩眼亮晶晶,說:“叔叔,我肯定會死的,你帶著我那份,幫我好好活下去,用力活下去。”

我說:“別講,你沒事。”

突然有照在小聚臉上,額頭閃起淡淡的金黃,原來雨已經停了一陣。小孩的眼睛黑亮清澈,剛剛被淚水洗過,邊緣泛著純凈的藍。

問:“叔叔,我們還會再見嗎?”

我沒法對著這雙眼睛說謊,只能出一點微笑。“小聚,回去以后,聽媽媽的話,不管多久,開開心心活著。”

小聚心中得到了答案,可終究只是個七歲的孩子,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大鳴笛,催促旅客上車。

一點一點松開手,低頭說:“叔叔,再見。”一滴眼淚砸在地面,哭了。

我們認識時間很短,我其實不太明白,這個小孩對我哪里來的依,似乎真的把我當了親人。

可我的心,確實在痛。我就算今天死去,上天也給了我機會長大人。我沒有活下去的必要,找不到任何理由,我甚至背負著不可饒恕的罪孽。可呢,小聚是熱這個世界的。

我想說,多希我今天死了,那些無用的壽命,我愿意送給小聚。但我沒有說,一個七歲的小孩,無法理解,所以不必敘述。

把小聚送到座位,司機喊著送人的可以下車了。我走近司機,遞給他一百塊錢。“師傅,第七排那個小孩不好,路上多留神,照顧照顧。”

司機收下錢,頭也不回。“行了,下車吧。”

我猶豫了下,把兜里的錢全部塞進司機口袋,轉下車。司機驚奇地著我,過車門,我沖他喊:“師傅,還沒吃早飯,休息站麻煩你買點吃的給,還有,到了南京要是沒人接,你送去城南醫院……”

門“哧”地一響,關攏。

我退后幾步,第七排的車窗著一張小臉,我似乎能聽到吧嗒吧嗒掉眼淚的聲音。

再見了,破小孩。

5

“跟我想的不一樣啊,雖然你臭,基本上還能算個老實人,但不至于這麼有心。”

餐桌對面的陳巖喝著粥,我沒胃口,了一瓶啤酒,也不回應對。旁一個清脆堅定的聲說:“叔叔就是個好人,帥氣,大方,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

陳巖哼了哼。“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大清早喝啤酒。”,問我,“你什麼計劃?”

我說:“帶去昆明,看你的演唱會。”

陳巖說:“青青,我助理。”

倒水的作停頓一下,沖我點點頭。“你好宋先生。”

陳巖說:“這樣吧,我把青青留給你,你這一路帶著小孩不方便,讓青青幫你吧。”點了點青青的胳膊,“一會兒去找老劉接下工作,開車到昆明遠的,盯著這家伙,別讓他把小孩弄丟了。”

青青說:“好的巖姐。”

我懶得理會。

一小時前,大,我驀地想,兩個都是快要死的人,還有什麼顧忌的,我為什麼不能滿足的愿,最多被當人販子槍斃。我,宋一鯉,今天死和一個月以后死,有區別嗎?

有,小聚可以看到演唱會。

我追趕大,拍打車門,司機急剎車,我一把抱住沖下來的小聚。

陳巖拿勺子小口地喝著豆漿。“如果你有話對林藝說,你會說什麼?”

無話可說。陳巖卷起白襯的袖子,手腕上翻,出兩條疤痕,三四厘米的凸起。“瞧,我干過傻事。那段時間覺得自己活在黑暗中,呼吸困難,睡不著覺,每天頭疼,恨不得拿刀割開腦門,看看是什麼在里面折磨我。”

我放下酒杯,睜大眼睛,心臟跳得厲害。

陳巖放下袖子。“大家不理解,我有錢,生活富裕,有什麼過不去的。可當時我就是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啊,整宿整宿地哭。”

輕輕地笑了笑。“我爸去世,我看著我媽扶著棺材,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我媽去世,我扶著的棺材,一滴眼淚也沒有掉。辦完喪事,我深夜回家,打開冰箱,里面還有半瓶我媽買的果,我拿著果,走到爸媽房間,床上整齊地疊著被子,枕頭邊放著一本書。”

陳巖抬手,往耳后捋了捋頭發,我看見了顆眼淚。

說:“我崩潰了,人不是只為自己活著,那以后呢,我只有自己了,我活不下去。”

我的心越跳越厲害,像要蹦出嚨。也有那樣的夜晚嗎?跟我相似的手不見五指。

說:“那些過不去的日子,從天而降,連綿不絕,像一條無窮無盡的隧道。我走完了,宋一鯉,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猜,讓你最絕的一定不是林藝。你對沒有話要說,那麼,對這個世界,有話要說嗎?有的話,就寫下來吧。”

我坐到中午,才發現,陳巖早就離開了。小聚蜷一團,趴在我上睡覺。餐桌對面,陳巖的助理青青,坐得筆直,敲打著筆記本的鍵盤。

6

“你喝酒了,不能開車。”

青青五清秀,戴一副黑邊框眼鏡,穿卡其、淺藍牛仔,頭發整齊,落到肩膀。這種生,做事一板一眼,長相如同聲音般平凡,平凡到讓人產生錯覺,仿佛見過,再想想又忘了。

我提起啤酒罐,一飲而盡,把面包車鑰匙丟給青青。

第一次做面包車的乘客,我在后座折騰來折騰去,小聚嫌棄得不行,爬到副駕,撇我獨自在后面。

找到個舒服的姿勢癱下來,任由一點點下,再也不想彈。

椅背隔絕了前后的空間,秋天的枝丫與天空飛速劃過車窗,從暗藍到淺灰,直到徹底模糊。覺昏昏沉沉,無力沉淀,如同沿路墨的重重山巒。

前排傳來對話。

“小聚,你在干啥?”

“吃藥呀,到時間啦!”

這我知道,昨晚就見到,的小書包里有五的分裝藥盒,藥盒上著一排排手寫標簽,注明了服用時間和劑量。

“你吃這麼多藥?生什麼病了?”

小聚語氣平淡地說:“腦癌。”

青青顯然不是擅長聊天的人,我沒看見驚慌的表,但依然的手足無措,因為直接減速表達震驚。

青青嘗試傳遞關心,出來一句:“那你多吃點。”

我心如此悲愴,結果聽到這句,差點沒笑出聲。翻坐起,想打打圓場,小聚同地看了青青一眼,說:“我媽告訴我,一個人要是不知道說什麼,可以不說,比說錯話好。”

青青面紅耳赤,勉強轉移話題:“去昆明的事,告訴你媽了嗎?”

小聚點頭:“跟講過。”

青青問:“藥夠的吧?”

小聚撓撓頭,計算備用資。“藍的空腹吃,每天一次,一次三片。紅的飯后吃,三頓,一次兩片。的最貴了,還好每天只要吃一片。”

漂亮的藥盒子互相撞著,發出清脆好聽的當當聲。

“這個……咦這個……這個白的……這個……”小聚卡殼,似乎記不清楚,攥住藥盒,“總之夠吃,醫生說,吃完這些,我就可以了。”

青青問:“做完手呢?”

小聚笑嘻嘻回答:“可能會死吧。”

車子再次突然減速,我從后視鏡里看青青的表,一張悔得想跳車的臉。

小聚反過來安:“青青姐,我開玩笑的。手再危險,我也一定能活下去的。”

握住拳頭為自己鼓勁,還從書包里掏出一套小小的白服:“我一定能活下去的,因為我長大了,要保護媽媽。青青姐你看,我六歲的時候,拿過空手道兒組冠軍哦!”

認真地抖開兒款空手道服,帶尾端,用金線繡著個“一”字。

青青問:“這麼厲害,誰會欺負你的媽媽呀?”

小聚答:“我爸爸。”

沉默,車窗依舊有地方風,呼呼呼地震

小聚滿不在乎地繼續說:“爸爸力氣可大了,一腳把媽媽踢飛出去。雖然他現在坐牢了,可是為了以后能打過他,我拼命練習,教練說,沒見過我這麼能吃苦的小孩子。”

小孩子得意揚揚,年沒有太,卻惦記著親手造一道

7

我睡了一路,迷迷糊糊中覺車子開進小鎮。睜開眼,車停在一家客棧門口。青青邊下車,邊跟我說:“你繼續睡,我去辦住宿手續,辦完給你們買點吃的,回來你。”

小聚在副駕睡得歪七扭八,我也躺下,一個手機在我臉旁邊嗡嗡嗡地振。稀里糊涂接通,就聽到人的哭聲,嚇得我一激靈,徹底清醒了。

手機是小聚的。

“小聚,你在哪里小聚?”

我說:“小聚睡著了,我幫你喊醒。”

人一愣:“你是那個姓宋的吧?”說完似乎怕惹惱我,哀求起來,“宋先生,我兒生著病,離不開媽媽,你把兒還給我好不好?”

我竭力解釋:“是你兒不肯走,要去昆明看演唱會。”

本不聽,只管哭著喊:“把兒還給我好不好,求求你了,把兒還給我!”那嘶啞的號,聽得我揪心地疼。

我可以理解啊,小時候貪玩,放學后去游戲廳忘記時間,天黑了才回家,媽媽打了我一頓。可是后半夜,我被媽媽的泣聲吵醒,發現坐在我床邊,一邊著我的臉,一邊哭得滿臉是淚。

我深深吸口氣,把小聚推醒。“你媽的電話。”

小聚著眼睛,接過電話。“媽媽?”

我在車外煙,小聚爬下來,鬼鬼祟祟看著我。“叔叔,我跟媽媽說了你是好人。”

我想了想,說:“小聚,我送你回去吧,你媽媽太傷心了。”

允許我去昆明了。”著大眼睛。

還是會擔心。”

小聚急了。“叔叔,你要反悔?”

我丟下煙頭,盯著。“沒聽你媽在哭嗎?再不送你回去,肯定要跟我拼命。”

小聚把頭搖撥浪鼓。“不會的不會的……叔叔,你要送我回去,你就是不守信用!”搜索著貧瘠的詞語,“言而無信!說話放屁!”

本不理會,又點著一煙。

喊:“你老婆說得沒錯,你這一輩子,一件事也做不……”

我冷冷看一眼。“再吵,立刻送你走。”

青青拎著吃的回來,我指指憂傷的小孩。“你帶進去吧,我去散散心。”

8

深夜的小鎮,亮燈的地方不多,路邊依然有醉漢和燒烤攤。找到一家小賣部,買幾罐啤酒,站在路燈下,剛打開一罐,手機的視頻通話響了。

屏幕上出現小聚的小臉,眼珠滴溜溜轉:“叔叔你去哪里了,你不會丟下我不管,一個人跑掉了吧?”

我煩躁地喝了口酒。“趕睡覺。”剛想掛掉視頻,眼前猛地一黑,剩個空手舉在那兒,手機不見了。

中閃亮的小方塊上下起伏,越閃越遠,我這才反應過來,手機居然被人搶了。

我丟開啤酒,邁追去,大:“他媽的你給我站住!抓小啊!”

鉆街穿巷,追他四五百米,里唾沫帶上腥味了,準備放棄。小站定,對著我比了個中指,往旁邊一拐。

我原本撐著膝蓋氣,腦子一熱,跟著沖過去,一拐彎發現他就站在那兒,不假思索,飛把他撲倒。

手里的手機飛出去,影。我舉起拳頭。“有種再跑啊,搶老子手機,揍死你!”

嗷嗷:“大哥饒命!”

我說:“還饒命,我告訴你,他媽的不可饒恕!”

嘿嘿一笑,我覺察出不對,舉著的拳頭被人抓住,扭頭一看,幾個壯實的男子一字排開。

我這才發現,一側是拉著嚴實擋板的工地,一側是低矮的平房,盡頭被土方封住,是條死路,一盞刺眼的大功率路燈將那幾個男子照得雪亮,他們和小無疑是一伙的。

昨天剛挨打,今天又要再來一遍嗎?我不怕死,但還沒喝醉,我怕疼啊。

我想了想,說:“大哥饒命。”

一把推開我,站起,說:“還饒命,我告訴你,他媽的不可饒恕。”

我盤坐地,雙手抱。“打,來打,給我留條全尸。”

既不憤怒,也不悲傷,我麻木了。前幾日小聚不出現,我大概已經死得安詳平和,不用再挨這頓胖揍。這是我昏迷前最后一個念頭。

有人一腳踢中我的頭,我失去了意識。

9

媽媽在療養院還好嗎?

媽媽為我做過瓜烙餅,糖醋帶魚,韭黃……香氣在記憶中縈繞不絕。我學不會,照樣做給林藝,吃一筷子就皺起眉頭,說,再練練。我們一起待在廚房,嗞啦嗞啦的油鍋聲中,坐在墻角的板凳上,頭靠著門板睡著了。

我比普通更差,人生給我最大的苦難就是無能。我羨慕那些只用學習和玩耍的孩子,做每件事無論能不能拿到滿分,至擁有自信。而我的腔中不停蔓延仇恨,我不想恨任何一個人,但遏制不住它的生長。

我恨父親。他悄無聲息拋棄了我和媽媽,面對像,我甚至無法把照片上的樣子和腦海中的形象重合。

我恨母親。我恨如此辛苦,二十年來從未為自己考慮,起早貪黑如同沒有痛覺的,渾傷口,走一步腳下就攤開泊。

我恨那些模糊的人影,清晰的冷漠,不可抗拒的決定,斬釘截鐵的命運。

這一年多,我經常做一個噩夢,聽見人們的驚呼,我遲疑地走到路邊,踮起腳,過路人的后腦和肩膀,看見母親趴在路面,爬出來。

我恨自己。我希自己沒有出生。我希母親并不我。我希從三樓墜落的軀是我。

10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那盞路燈刺得眼睛疼,角全是腥味。我艱難挪,上半靠墻著,手心一陣尖銳的疼痛——按到了玻璃碴兒,滿地都是砸碎的酒瓶。

沒死,真憾,小畢竟只是小,打不出什麼花樣。我笑笑,腰部應該被踢狠了,一呼吸折斷般地痛。

懶得管自己究竟傷啥樣,口袋,煙居然還在。哆嗦著點著一,辛辣的煙霧貫穿嚨,對夜空吐出去,嘀咕一句:“沒意思。”

又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我丟下香煙,這幫人還殺回馬槍,來吧來吧,一塊毀滅,用我余生,換你無期徒刑。

長長的影子,隨著嗒嗒嗒的腳步一跳一跳,我抬頭一看,影子的主人又矮又小,裝模作樣穿了件空手道服,奔跑到我邊。

孩拉開架勢,扎個馬步,一跺腳,帶著哭腔喊了聲:“嘿哈!”扭頭哽咽地問我,“叔叔,壞人呢?”

我無力地癱。“小聚,你怎麼來了?”

孩忍著眼淚,警惕地環顧四周,左右手互相替,氣,說:“我……我從視頻看到的,看到一個招牌,寫著波哥燒烤,就跟著導航過來了……叔叔,壞人呢?”

之前和視頻,還沒掛斷,手機被小掠走,甩到犄角旮旯兒,估計對著這家燒烤店的門頭,小孩竟然一路奔跑過來,以為打游戲啊,還游走支援。

我用手撐墻,站起,拿袖子臉上的。“你怎麼不懂事,跑過來能干什麼,實在不行,去找青青姐報警啊。”

小聚瞪大眼睛。“來不及了,我練過空手道,我能保護你!”小拳頭,沖整條街喊,“出來!我不怕你們!”

我拉住。“回去吧,壞人跑了。”

小聚。“真的跑了?”

我拉拉。“跑了,走吧。”

我沒拉,小孩雙腳扎似的站在原地,拳頭微微發抖,我問:“怎麼了?”

小聚仰起腦袋,大眼睛滿是淚霧。“真的跑了嗎?不會回來了嗎?”見我點頭,一下倒在地,號啕大哭,“嚇死我了啊嗚嗚嗚嗚……我腳都筋了啊嗚嗚嗚嗚……叔叔我跟你說,我剛剛害怕極了嗚嗚嗚嗚……沒法更害怕了嗚嗚嗚嗚……”

我牽著小聚往客棧走,的小手冰涼

“既然害怕,你干嗎還來?”

“沒辦法啊,我們兄弟一場,不能看著你挨打……”

“咱們啥時候變兄弟了。”

“我就隨口說說,你要是不樂意,我還是喊你叔叔。”

“別哭了,兄弟。”

“你手機摔壞了嗎?我的給你好了。”

“我要你的手機干什麼?”

“你別再趕我走就行,我手機給你,你別嫌它舊,我自己都沒換過……”

我今天見了太多眼淚,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我希小聚父母開朗健康,希這個家庭富裕又開明,希孩從未生病,一直快樂長大。

“我手機沒壞,不用你的。”

“那叔叔,你會趕我走嗎?”

“我考慮考慮。”

恍惚間,我似乎回到二十年前,母親牽著我的手,走過燕子巷,桂花清香,月涂亮屋檐,石磚上有一大一小兩個影子。

我離那天的月亮,一萬年。

命運都是固定的,計劃來計劃去,有用嗎?

命運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抵抗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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