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旅行團》第八章 婚紗,托,天地之間

Advertisement

1

農忙時節,省道邊金澄澄的大片水稻田,也有幾塊地收割完畢,割稻機靜佇一旁。

村莊上空煙霧裊繞,空氣中浮著焚燒稻草的味道,偶爾飄來熗辣椒與豬油的香氣,和呼嘯而過的貨車對比,田野小村顯得無比歲月靜好。

我按地圖,在山腰找到空地,把車停下,從車頂拉出遮篷,支起折疊桌椅和瓦斯爐,決定湊合做一頓晚飯。夜沉暮,山脊上的面包車燈火通明,像個水晶玩

小聚吹著風,對著手機嘮嘮叨叨,估又是的直播時間。

我給熬了燕麥粥,舉著手機跑過來。“叔叔,快跟我的打個招呼。”

我瞥了一眼,也有點好奇,湊過去一看,小聚的直播間有兩個,畫面的我頭發凌眼睛的傷口還未痊愈,十分狼狽。

我趕理理頭發,招手道:“大家好。”

頁面下方一條彈幕:“小聚,這是你爺爺嗎?”

我差點把燕麥粥往手機上潑。“什麼爺爺,我是叔叔。”

小聚打圓場:“叔叔,你說點有用的。”

我撓撓頭,說:“大家好,吃飯了沒?沒吃就散了吧。”

直播間顯示:水里哭泣的魚已經離開。

小聚氣急敗壞滾倒在地耍賴。“我好不容易弄到點,你還趕跑一個!”

我失去興趣。“先吃飯吧,別吵吵了。”

直播間顯示:無能小鬼已經進

小聚一骨碌爬起。“又來一個!叔叔,你不許再趕人了!”

無能小鬼:“這個直播間干啥的?”

小聚連忙回答:“親,歡迎你,你能不能給我們刷個火箭?”

無能小鬼說:“啥也不干就讓我刷火箭?”

小聚指著我說:“注意,我叔叔,你知道大歌星陳巖嗎?陳巖都求著他寫歌呢!”我一甩手,打算再煮一碗泡面,聽到小聚繼續吹牛:“你別不信,我讀給你聽聽。”

Advertisement

小聚出一張紙,磕磕地朗誦:“遇見你,就像跋山涉水遇見一月亮,以后天黑心傷,就問那天借一點月……”

我猛地跳過去,搶下字條,怒吼:“破小孩,怎麼我東西!”

小聚毫無懼,張傻笑道:“叔叔,他嘲笑你。”

我一看,小聚手機的直播間頁面,多出一條彈幕:“啥玩意,矯,酸不拉嘰的。”

我沖著手機喊:“聽不懂拉倒,陳巖就是找我寫歌了,怎麼了吧?”

無能小鬼:“那你倒是唱啊,說不練。”

另一個也發話了,蹦跶閻羅:“那你倒是唱啊,說不練+1。”

最近我變得暴躁,一點就著,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用手指對著屏幕,意思你們等著,找到青青送的那把吉他,突然又張起來。

無邊樹浪起伏,我閉上眼睛,準備彈第一個音符。手機丁零當啷,睜眼一看,直播間涌進七八個人。小聚愕然,說:“蹦跶閻羅、飛天大佬、青面獠牙依然溫……你們是親戚嗎?名字都這麼奇怪……”

無能小鬼發言:“這些都是我的同事,我們在鬼屋工作。”

飛天大佬表達不滿:“啰里啰唆的,行不行啊,我要聽歌。”

醞釀了一點緒,被他們吵得一哄而散,我架起吉他,說:“安靜。”

彈幕呼啦啦:“我們發的彈幕,又沒說話,安靜什麼,你這個人智商堪憂。”

手指過,撥和弦,“吭吭吭……昂!”忘記校正吉他音準,怪異地響起一串破音。

直播間寂靜片刻,彈幕飛。

無能小鬼:“……”

飛天大佬:“……”

蹦跶閻羅:“!!!!!”

青面獠牙依然溫:“哈哈哈哈,嚇老子一跳,彈的什麼鬼。”

Advertisement

無能小鬼刷出鮮艷的紅字:“小妹妹,你爹撲街了,找個廠子上班吧。”

屈辱時刻,小聚竟然是笑得最厲害的那個:“哈哈哈哈,太難聽了,叔叔你會不會彈吉他?”

我吐出一口氣,擰好弦,重新開始。前奏爛于心,音符從記憶中蜂擁而出,穿行在風間,林間,曠無人煙的夜間。

從第一個音符開始,十年的時隧道悠揚打開,回憶不停旋轉。我仿佛站在大學的音樂臺上,對著孤獨演奏,而在角落,單薄的孩子躲在影中,用亮晶晶的眼睛凝視我。

歌只有一半,戛然而止,“砰”的一聲,直播間炸起一艘火箭。無能小鬼:“我有點相信你們的話了,真的好聽。”

蹦跶閻羅:“我丟,怎麼哭了……”

無能小鬼:“我們要上夜班了,明天再來。”

小聚歡天喜地,繼續寥寥無幾的直播。我收起吉他,沉默許久。

面包車儲箱有頂簡易帳篷,可以省點住宿費。我練搭好,兩人躲進帳篷。小聚喝著一碗西洋菜豬湯,額頭布滿細汗。“叔叔,我發現你的優點越來越多了,心腸好,講義氣,會彈琴,做菜還這麼好吃,除了打架每次都輸,簡直十全十。”

拍馬屁,吃完睡覺!”我給鋪平睡袋。

小聚說:“叔叔你是不是開飯館的?”

我說:“對對對。”

小聚說:“我看一個節目,里頭有人做了個天空蛋,好漂亮的,你會做不?”

我說:“什麼鬼蛋,不會。”

小聚說:“就是剝開蛋殼,蛋藏著小小的天空,藍的,里面還飄著白云,底下一層沙灘,可了。”

我翻了翻行李袋,掏出一枚烏漆麻黑的球遞給,說:“給,天空蛋。”

Advertisement

小聚震驚地說:“你吹什麼牛,這不是皮蛋嗎?”

我說:“你剝開來,不能碎一點點,完整剝好,就會變天空蛋。”

小聚半信半疑,開始帶著憧憬剝皮蛋,我趁機干活,固定帳篷地的鋼繩。剛擰完最后一個螺,小聚發出一聲慘

我回頭看,雙手巍巍地托著黑球。“這不就是皮蛋嗎?啊?你倒是變天空啊?啊?”

我說:“你懂什麼,這五雷轟頂的天空。”

話音未落,風越來越大,吹得腈綸布啪啦作響。青黑云層薄薄鋪滿天空,空氣,我心一沉。“糟糕,真的要下雨。”

小聚鉆進睡袋,說:“叔叔,以后你要是學會了做天空蛋,給我做一個好不好?”

我說:“馬上都快五雷轟頂了,還天空什麼蛋。”

小聚說:“萬一以后你學會了呢。”

我說:“行吧。”

小聚在睡袋里扭來扭去,脆脆地說:“叔叔,你這麼好,我們做個約定吧。”

我點著煙,手掌平,試探雨水,應付地說:“什麼約定?”

小聚眨眼睛:“從今天起,我們忘記所有不開心的事,我忘記生病,你忘記難過,好不好?”

煙頭忽明忽暗,我煩躁地說:“怎麼可能,真實存在的,忘記有什麼意義。”

小聚拱啊拱的,拱到我旁。“至會變得高興一點。”

我說:“高興不起來。”

小聚說:“所以要約好,你看,我就經常忘記自己快死了。”

我心煩意,扔掉煙頭。“你煩不煩,我為什麼要跟你約好。”

小聚爬出睡袋,盤著雙,坐我對面,大聲喊:“因為我不想看到你板著臉,不想看到你喝酒,喝著喝著哭鼻子,我不想看到你難過!”

我避開的目。“小聚,別鬧了。”

孩搖頭。“你是好人,應該活得開心點。叔叔,你看我,只有幾個月可以活,可我還是會想著長大,認識很多人,去很多地方,不然虧大了。我直播都錄下來,哪怕將來一下子死掉,但這些日子我都錄著,是我的寶貝。我這麼點大,都在努力過好每一天,你為什麼不能呢?”

雨點砸下來了,沒有過渡,瞬息變暴雨,帳篷被砸得東倒西歪,溫度驟然下降。我拔出鋼釬,冒雨收帳篷,喊:“快去車上!”

小聚固執地站在雨里,轉眼頭發,臉上全是水珠,喊:“叔叔,我們約定好了,我再上車。”

我抄起一件服,撐頭頂。“胡鬧要有個限度,我數到三,你給我上車。”

小聚倔強地著我,雨水從劉海滴下,咬著,眼睛通紅,一聲不吭。“嘩啦”,帳篷塌了。

小聚出小手,沖我張開著。“叔叔,你答應我。”

我煩不勝煩。“不上車是吧?隨你,真夠了。”我轉,心里發誓,再折騰,立刻抱起來丟到車里。

“叔叔!”小聚喊,“你試一試,我知道大人有心事,小孩不懂的,但我們是兄弟啊!”

我抹一把臉。“你上不上車?”

小聚一步不退,站在暴雨中。“我不上。”

涌上腦門,沖咆哮:“想找死?你這個破,淋雨冒會肺炎,你也知道自己就剩幾個月,再來個肺炎,幾天都活不了!快過來!”

小聚一扁,接著大哭,邊哭邊喊:“我不過來!你答應我,忘記那些事,哪怕只有幾天也好。我是活不了多久,我就拿剩下的幾天,跟你換還不行嗎!”

雨水撲上我的臉,眼淚跟著流。這小破孩簡直放屁,說的一派胡言,的生命比我寶貴得多,不值得在我上浪費。

著手求我,雨中力睜大眼睛。“叔叔,你可以活很久很久,等我死了,你還可以活很久很久,你答應我,就幾天,好不好?”

如果我有兒,我希就是小聚。我希自己碾泥的生命中,能得到機會生出這樣人無瑕的花朵。

“我答應你。”

抱住,沖進面包車,心臟絞痛,空調打到最熱,用所有巾,總算把干,再翻出被子裹住

小聚毫不覺得危險,笑嘻嘻的,一臉滿足地說:“叔叔你答應了,那接下來幾天,你就要把不開心的事忘掉。”

我說:“好。”

車外雨聲激烈,擊打車頂,小聚呼吸細而均勻,終于睡著。我探探額頭,溫正常,應該沒事。

山中暴雨來得快去得快,驀然之間停了,只余零星雨點拍擊車窗。小聚翻個,小聲嘀咕:“我想媽媽了。”

我說:“那我們明天回南京。”

小聚明明困得睜不開眼睛,依然一臉堅定地說:“不行,不能回去,我的事還沒辦完,我得堅持。”

2

省道開了兩天,走走停停,了貴州界。小聚直播,跟那幾個嘀嘀咕咕,似乎下了深厚的友誼。

抑已經為習慣,如同傷口層層疊疊的痂,撕開粘著。小聚的約定只能讓我偶爾不去回想,嘗試著不管不顧,找點樂子。說的也有道理,都快死了,哭喪著臉沒意義。

導航出了偏差,一不留神拐錯,出了高速。等到發現問題,前方變土路。我研究了一會兒路線,發現掉頭找高速,不如直接向前,路程還短一點。

遠山白云,天空純凈,風景好,可惜土路凹凸不平,忽寬忽窄,一顛一顛的。小聚舉起手機說:“叔叔,無能小鬼留言罵你,說你太懶了,就彈了一次。”

我說:“幫我罵回去,他本不懂天才的魄力。天才不但能隨隨便便功,還能隨隨便便放棄。”

小聚打字緩慢,無能小鬼又留了言,大聲朗讀:“廢。叔叔,他罵你廢。”

我搶過手機,邊開車邊單手飛快打字:“盡管你算我的伯樂,但沒有侮辱我的資格……”

“叔叔!”小聚驚起來。這糟糕的土路左高右低,我沒在意,方向盤一偏,面包車沖向路邊的泥

我猛踩剎車,大:“抱——”頭字尚未出口,面包車“咚”地掉進泥。幸好泥不深,車頭栽進去,半截耷拉在路沿。

一大一小兩只泥猴緩緩站起,慢慢爬上路沿。

我嘗試推了推,小聚裝模作樣搭了把手,明確了一件事:憑我們的力量,車子是推不上去的。兩人蹲在路邊,普照,泥都曬干了,輕輕一窸窸窣窣掉泥豆。小聚沮喪地問:“叔叔,會有人幫忙嗎?”

傳來轟鳴聲,一輛托車囂張地開近,我早就站起來,激地揮手。車手一停,摘下頭盔,是名二十來歲的孩,碎花袖套,牛仔,長筒雨靴,村婦打扮,跟剛從地里完花生出來似的。

我說:“妹子,你看,能不能……”

村姑說:“不能,我有急事,天黑前得到鎮上,你等后頭車吧。”估計我的形象太丑陋,仰天長笑,戴上頭盔擰了油門就跑,還背對我們揮手。

揮了幾下,土路太顛,單手握把沒穩住,迎來和我們相同的遭遇——托車晃了幾下,搖搖擺擺,咕咚,栽進泥

小聚震驚地問:“姐姐咋了?”

我說:“得意忘形。”

村姑爬出泥,吭哧吭哧拉托車,又扛又拔,車子上去下來,上去下來,我和小聚站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

村姑腳一趔趄,再次栽進泥。我忍不住捧腹大笑,小聚也跟著我狂笑,兩人完全忘記自己剛才也一樣狼狽。村姑從淤泥里拔出一只雨靴,直直向我擲來,著我的腦袋飛過。

我不敢笑了。“咱們同病相憐,互相幫把手吧。”

費盡力氣,和一塊拖出托車,再用繩索掛住面包車,將面包車拽出來。倒騰完筋疲力盡,晚霞飛揚天邊,幾近黃昏。

村姑花,大學畢業歸鄉支教。利索地扯下繩索,拋還給我,搞得我有些歉疚。“去鎮上我請你吃飯吧。”

托車,回頭說:“我要來不及了,有緣再見。”一擰油門,風馳電掣而去,瀟灑自如。

面包車這下開起來更加艱難,三公里開了一個小時,頻頻熄火。兩個泥猴面無表,任隨命運無捉弄。幸虧剛抵小鎮,迎面就有一家修車鋪。

“哥,附近有能住的地方嗎?”我給老板遞了煙。

老板說:“小鎮就一條街,你走個幾分鐘,有幾家旅館。”

車擱鋪子,明天再取,徒步找了家旅館,趕把小聚丟進衛生間,讓自己好好沖洗,不一會兒衛生間溢出了泥湯子。我邊看電視邊等,無聊地刷了刷朋友圈,刷到一個朋友正參加婚禮。

心猛地一跳,沒看清究竟是誰的婚禮,就把手機關閉。

小聚換上青青在南昌買的裝,屁顛屁顛跑出來,說:“叔叔,到你了。”

我剛要走進衛生間,電視新聞里就吵吵起來,大學生墜樓自盡。的朋友接記者采訪,傷心地說:“我怎麼都想不到會這樣,平時好的啊,前幾天還一塊看電影,說要吃炸,我給買的。到底出什麼事了……”

的母親傷心絕,反復念叨著兒的名字,說:“很乖,喜歡幫助別人,都夸懂事啊,從來不跟人急眼,都夸好孩子,你走了讓媽媽怎麼辦……”

主持人陳述,沉痛表示包含抗抑郁藥品,生前卻無人察覺。小聚呆呆地問:“叔叔,為什麼人會想要自殺呢?”

“我不知道。”

“那為什麼大家不幫幫?”

我想了想,說:“一個人心有裂痕的時候,都是靜悄悄的,這個世界沒人能察覺。只有當他砰的一聲碎開,大家才會聽到。”

孩似乎聽懂了,說:“死了才會被聽到啊?那我馬上就,砰的一聲了。”喊著“砰”,咕咚摔到地上:“叔叔,我砰了。”

“砰你個頭。”我一把拉起,“去看電視,我沖澡。”

沖完澡我筋疲力盡,倒頭睡著。半夜驚醒,小聚在我隔壁床,小孩眼睛亮亮的,居然還沒睡。

我打起神問:“藥吃了沒?”

小聚點頭。

我說:“那怎麼還不睡。”

小聚的眼睛更亮了,亮得有漣漪閃爍。“叔叔,我聽得到的。”趴著,雙手托腮,說,“碎開的聲音,我聽得到的,所以,你不要砰,好不好?”

我無法回答,沉默一會兒,說:“快睡覺,明天還要趕路。”

小聚沉睡過去。我睜眼到天亮,窗簾出稍許的。我平躺著,雙從閉到開,噴一口微弱的氣息,小聲說:“砰。”

3

正午的小鎮熱鬧非凡,走出小旅館,相鄰各家店鋪門口都在播放舞曲。舞曲統統過時,外加電喇叭炸裂的售賣聲:“全部兩塊,全部兩塊,只限今天,全部兩塊!”

小聚東張西,溜溜球一樣轉著圈逛,蹲在一個雜貨鋪前不走了。我湊近一看,端起一盆乒乓球大小的仙人掌,問我:“叔叔,你能給我買這個嗎?”

我沒有斷然拒絕,仰著下說:“請說出你的理由。”

小聚說:“我看過一本畫書,上面寫仙人掌很厲害,無論什麼環境,都能活下去。我想把它帶在邊,一起活下去,一起長大。”

仙人掌圓不溜丟,茸茸的刺,其實通的白,跟小聚像,我說:“好。”

小聚收到禮,蹦蹦跳跳,其他攤位也不逛了,結果前方傳來吵鬧聲。我們繞過圍觀人群,小聚皺皺眉頭,拉住我說:“叔叔,聲音好悉。”

我抱起小聚,讓坐在我脖子上,開始實時匯報:“叔叔那個是婚紗店,幾個大男人在打人……叔叔!他們打的是花姐!”

力往人堆里,田花比掉時更加狼狽,摔倒在地,滿是土,拼命哭,被婚紗店員工又踢又踹。我沖上去推開那些人,剛要理論,他們自己停了手,老板模樣的人說:“還搶東西,大家都幫忙看著這小啊,我報警。”

我攔住他,說:“有事好商量,這是我朋友,什麼況。”

老板說:“啊,進店里說要買婚紗,看中一件,還裝腔作勢問價格。問完了又說要試,就讓去試唄,結果趁著沒人注意,抱起婚紗就往外跑,我們差點沒反應過來。看著老實的,怎麼了,買不起就搶啊。”他轉走到店門口,從地上撿起一件婚紗,對我說:“行,你是朋友,這件新的,弄得全是灰,這還讓我怎麼賣。”

花哭著喊:“我付錢了,錢放你們柜臺了!”

老板一愣,讓店員進去看看。我先扶起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問:“既然付錢了,你為什麼要搶了就跑?”

花只哭不說話,店員拿著一沓錢出來,說:“還真留了。”老板狐疑地花一眼,拿起錢清點,三兩下點完,說:“差四百塊。”

我松了口氣,只差四百塊,那管這個閑事還在我能力范圍之。我掏出四百塊錢,遞給老板,說:“買了,都被你們打這樣,也別報警了,行嗎?”

老板點點頭,圍觀人群沒熱鬧可看,一哄而散。我把婚紗給田花,說:“先去洗把臉,沒事了。”

我們回到旅館,田花洗臉,小聚說:“叔叔,這下我們更窮了。”

花抱著婚紗,對我鞠了個躬。“謝謝你,我真的沒辦法了,鎮上不認識人,打電話也沒借到,就差四百塊,我心想以后有錢了再還給老板的……”

我頭疼地說:“那你可以先回去,不就四百塊嗎,搞到了再來呀。”

花說:“我擔心來不及,我得趕結婚。”

我說:“結婚有什麼來不來得及的,那你男朋友呢?”

花支支吾吾,憋出一句:“他還沒同意。”

我和小聚互一眼,覺得腦子一團糨糊。田花繼續解釋:“我一定要嫁給他,不管他同不同意。”

我說:“這個沒法來吧?”

花猶豫一會兒,從背包夾層翻出一張舊報紙,塑料薄包著,寶貝一樣。小心翼翼遞給我,指著上面一篇文章,說:“你看。”

2007年的報紙,記者走訪了貴州山村一所小學。整所小學一共三十七名學生,一個老師。老師名李樹,大學畢業后執意回到故鄉,為鄉村教師。記者采訪那年,已經是他堅持的第七個年頭。村里醫療條件差,李樹不好,記者抵達時,他剛從鎮上衛生所開藥回來。記者問他最需要什麼,他說學習用品。

報道篇幅不長,我心想,他一定很孤獨。

我問田花:“你要跟他結婚,但人家沒同意?”

花說:“不是沒同意,是他不知道。”

我沉默了,覺得無法通。田花的腦回路過于特別,小聚都張大了。田花收好報紙,說:“我就是那個班上的學生,有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四年級的時候,李老師的朋友來村里找他。他們站在教室外頭,聊了很久,兩個人都哭了。后來他朋友走了,李老師生了場大病,村里大人都說,不能耽擱了李老師,就把小孩從學校領走,不許繼續念書了。”

花說著眼淚又下來了。“李老師一家一家走過去,一個小孩一個小孩帶回學校,他說自己是這個村的人,從小吃百家飯長大,沒人欠他,是他欠大家。這輩子就算不討老婆,也要讓村里孩子都念上書。他生著病啊,咳得讓人害怕,跟村里人發火,說只要孩子們將來能走出去,比什麼都強。”

我和小聚靜靜聽著,田眼淚。“第二天早上,李老師一邊咳嗽一邊走進教室。他好瘦好瘦,當時我們都哭了,一起站起來,對著李老師喊:‘李老師,我們嫁給你。’”

花的敘述很簡單,可我腦海里呈現出了一幅幅畫面,讓我知道這個世界是存在著偉大的。我不知道需要多堅定的信仰,才可以讓一個人將自己燃燒得干凈徹。

“這兩年李老師住過三次院,前幾天他說,不治了,治不好了,要回村子。我們把他接回來,他一直躺著,每天只喝點湯。他睡著的時候,我聽到他小聲喊:‘樂宜對不起,樂宜對不起。’我想,二十年了啊,李老師還是忘不掉那個樂宜的生。”

“李老師憑什麼討不到老婆,我要嫁給他!”田花抱起婚紗,再次對我們鞠了一躬:“謝謝你,留個電話給我,以后還你錢。”

我說:“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花搖頭道:“要還的,我得回去了,你們相信我,我一定會還的。”

我說:“你車停哪兒,我送送你。”

4

小鎮路口,田花蹲下,從包里翻出一捧花生,揣進小聚懷里。小聚說:“花姐姐,你結婚的話,能不能告訴我一聲,我想去參加你的婚禮。”

花說:“好啊,那你一定要來。”

小聚說:“你穿這件婚紗一定非常非常好看!”

花一拍腦門,從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拿出婚紗。“我現在就穿給你看!”

小聚和我對視一下,從雙方眼神里都讀出了驚愕。我試圖阻攔:“不用了不用了,天化日之下,你換什麼服……”

花瞥我一眼,直接把婚紗往上套,上半截十分煩瑣,套不上,想了想,抬套進下半截,不倫不類地轉個圈,問:“怎麼樣?”

小聚咽了口口水,說:“相當麗。”

花一提擺,托車,戴好頭盔,對著呆滯的我倆說:“讓你們知道,什麼不但麗,而且帥氣。”

我說:“你別這樣,萬一剮到樹枝啥的,剮壞了怎麼辦……”

花一擰油門,嗓門比托車的轟鳴聲還大:“我過個癮,騎過前面那個山頭就下來,放心好了。”

猛地躥出去,風中飄來一句:“再見啦,小聚我等你。”

我和小聚一陣傷,視線中遠去的托車掉了個頭,轟隆隆開回來,嘎吱停在我倆面前,小聚揮的手都沒放下來。

花說:“那個,我要開一百多公里,路上可能沒錢加油……”

我默默遞給兩百塊錢。

這次真的走了,山間的秋日正午,清脆明。村姑田花穿著半截婚紗,擺拉起一蓬白浪,騎著托車一路飛馳。

5

我沒取到車。小鎮車行老板秦鐵手,修車三十余年,見過各種車型,對著我的面包車時,卻陷沉思。這輛車的每個零件都在垂死掙扎,修是能修,無從下手。

“叔叔,他是不是睡著了?”小聚問。這位姓秦的老大爺鉆進車底,一半天了,終于出來,說:“明天嘛,明天肯定可以。”

于是我倆又得在小鎮待著。吃了碗酸辣湯,渾渾噩噩睡了半天,晚上睡不著了。小聚床頭擺著那盆小小的仙人掌,我輕手輕腳走出房間,走進旅館背后的樹林。

月亮很大,天很高,云很淡,我一直走到樹林邊際,小河嘩啦啦流淌,我看著自己的倒影,心里響起一個聲音。

如果我離開你了,你會找我嗎?

會的。

我想去世界的盡頭,那里有一座燈塔,只要能走到燈塔下面,就會忘記經歷過的苦難。你去那里找我吧,到了那里,你就忘記我了。

好的。

我誰也找不到,哪里都去不了。我不想麻煩別人,不想永遠愧疚,我沒辦法控制,口要炸開了,就是不停哆嗦,不上氣,開開合合,說的什麼自己都聽不清。

遙遠的小飯館二樓,我住的房間,除了床、寫字臺和柜,沒有其他家麻麻的“對不起”寫滿了三面墻。

因為這樣的夜,無數次了。

是烏云中最后一縷

牢獄里最后一把鑰匙,

手穿過頭頂河水,

抓到的最后一稻草。

    人正在閲讀<天堂旅行團>
      關閉消息
      Advertisement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