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旅行團》第十一章 一送一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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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像中的李樹臉龐瘦削,眼睛深凹,帶著笑意。我正對擺放祭品的木桌,鞠了三個躬。第三下深深彎腰到底,我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為陌生人流淚。
小聚按照孩子的規矩,黃紙堆上磕頭,起掏出面包遞給田花,說:“姐姐吃點東西吧,不能壞。”
風很淺,樹葉微晃,靈前銅爐突然簌簌地掉下香灰,出滿的紅亮星火。
小聚和田花站在一起,我著們,發現我不是最絕的那一個,不是最孤獨的那一個,更不是最勇敢的那一個。
田花牽起小聚的手,說:“走,我帶你們去個地方。”
我們來到小學校,三間平房,黃土場,不遠有間未涂石灰的磚房。推開磚房的門,直接就是臥室,門邊餐桌,墻角灶臺,一張簡陋的木床,窗下寫字臺,舊木柜墻。
門、窗戶、舊木柜和墻壁正中,都著大大的喜字。寫字臺上整齊堆放著課本,還有筆筒和茶杯,我意識到,這是李樹的房間。
寫字臺上,還豎著一張結婚照。說結婚照不一定準確,田花穿著婚紗,新郎卻穿病號服,閉眼躺在床上。
田花拿起照片,用袖子。“我去他病房,拍的。不想他被搶救的時候,連個手簽字的人都沒有。”
把照片抱在懷里。“我趴在他耳邊說,老李,你娶我好嗎?他睡著了,拍照的時候也沒醒。我把這個家布置好,他也沒機會看。”
田花的眼淚滴在相框上,站在最悲傷的婚房里。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等下,我請你們喝喜酒。”我倆不知該如何表達,更不知該表達些什麼。眼睛紅腫得可怕,應該許久沒有休息了。田花拽著我,按到木凳上,然后招手示意小聚:“快坐,菜現的,我熱一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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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燃灶臺,不一會兒彌漫出豬油炒的香氣和燒柴的熏煙。
窗戶敞開,風吹進來,卷起作業本封面,啪啦啪啦作響。我走到寫字臺前,想拿茶杯住作業本,看見茶杯下的一頁信紙。
致所有人:
所有人說我來山村支教不容易,太辛苦,甚至說我偉大。其實我只是個普通人,能力普通,水平普通,甚至比普通人還差一些。但我想,我過的苦,故鄉的孩子們不必再吃。繞過的彎路,他們不必再走。丟失的希,不必與我相同。看到的世界,超出我之所見。
我在最的地方生活,為最的人做些事,并不需求同。
樂宜,對不起。
父母埋葬此地,我亦是。
李樹
短短幾行字,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顛撲不破的大道理,人人讀過,字字易懂,可只有看見這頁信紙,我才真的明白:人的生死,有輕重之分。
田花布好碗筷,三菜一湯——燉土、油渣青菜和紅燒鳊魚,一碗蛋花湯。給小聚倒果,給我倒啤酒。“今天喝喜酒的客人,只有你們兩個,因為啊,別人都不知道婚紗的事,說出來怪難為的。”
用哭腫的眼睛笑,尤其令人心酸,不停為我倆夾菜。
小聚瞄田花,鼓起勇氣說:“我聽叔叔講,一個人心里有裂痕,別人是無法察覺的。只有當他砰的一聲碎了,大家才會發現……”越說聲音越小,連我都聽懂了的擔憂。
田花笑了。“什麼砰的一聲碎了,干啥,你怕我自盡啊?”咕咚干了一杯,說:“我不會尋死的,雖然我很難過很難過,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我更難過了,但我就是要活下去,用力活下去,我答應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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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著腮幫子,努力咀嚼,努力吞咽。
說:“李老師不肯住院,我接他回來,他就一直躺著,每天喝一點點米湯。有一天突然神比往常好,能坐起來,能說話。他讓我拿碗米飯,我拿給他,他搖搖頭,說讓我吃。我吃不下去,他說,吃,吃了用力活下去。”
田花的淚珠撲簌簌墜落。“人總是要走的啊,既然一定會走,我接。我必須活下去,因為我不是為了過去每一天活,我是為了將來每一天活。還有那麼多事要做,過去無論發生什麼,我可以接,但我絕不認輸。李老師在天上看著我,我不認輸。”
田花拉一大口飯,說:“用力活下去。”
小聚用筷子夾起,塞進里,說:“用力活下去!”
我沉默地著手中的碗,心中比任何一刻都迷茫。
2
田花回靈堂,我把犯困的小聚給媽媽,母可以在車上睡個午覺。
沿村邊斜坡,上山沒多久,出現寬的平地,一棵松樹籠罩,我靠樹而坐,山下靈堂大棚清晰可見。村莊錯落的房屋,白幡飄揚依舊。人群忙忙碌碌,哀樂伴風遠去。
秋天的溫和平靜,不因悲歡改變。我睡著了,做了個夢。
夢中回到半年前,送完外賣的馬路,母親靜靜躺在地面,沒有行人,沒有車輛。母親下彌漫的跡,慢慢凝固,暈出一的紋路。泊出斑斕的翅膀,隨著紋路溫地分裂,變一只只蝴蝶,撲騰著旋轉,紅黃藍綠,各種,大大小小卷起幾個旋渦,托著母親站起來。
母親在蝴蝶的擁簇中行走,走到路中間,那里蹲著個哭泣的小男孩。
也蹲下來,小男孩的腦袋,說:“你不用說對不起,沒什麼對不起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人不是只為自己活著。媽媽沒有用,以后你要自己一個人過,記住啊,宋一鯉,再苦再累,都會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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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停駐在母子倆的服上頭發上,翅膀輕下墜,像無數個擁抱,披覆傷痕累累的。
3
當天我們并未離開山村,小聚和媽媽說,明早想聽花姐上課。大概想到兒連小學課堂也沒有走進過,媽媽同意了。
田花整夜守靈,將母安頓于婚房,我打算在面包車里湊合一晚。夜幕降臨,山巒漸漸深沉,樹影映照月,似乎能聽見星星閃的聲音。
小聚背著書包,跑來找我。鉆進車里,拉我出去,心事重重地看著我,一反常態,嚴肅地說:“叔叔,我想來想去,你打架打不過別人,老被欺負,以后我不在沒人救你,所以我打算教你空手道。”爬進帳篷,換了空手道服,又爬出來,說:“叔叔,我現在教你空手道最重要的知識。”
小孩一潔白空手道服,雙腳分開,重心下移,收腹,握拳站定,看著我說:“你傻站著干啥,快點,跟著我。”
我學的樣子擺好架勢,滿意地點點頭,說:“空手道最重要的,是氣勢!就算你今天什麼招式都學不會,也一定要把氣勢打出來!”
小孩弓步出拳,大喝一聲:“哈!”
我學著喊:“哈!”
小孩再來一遍。“出拳要直,速度要快,哈!”
林間睡覺的鳥兒紛紛驚起,飛向天際。著一不茍、滿頭汗水的小孩,我不知所措。這個小孩子仿佛正用盡所有的能力,安排所有的牽掛。
我倆頭頂頭,躺在草地上。小聚小聲說:“叔叔你還記得不,你說過,世界有盡頭的。到了那里,真的可以忘記所有的煩惱嗎?”
我說:“嗯,那里除了水,就是冰,還有一座燈塔,有人告訴我,站在燈塔下,就什麼苦難都消失了。”
“那世界的盡頭,離天堂是不是很近?”
“是的吧。我不知道。”
“叔叔你等下。”小聚一骨碌爬起,從車里找出仙人掌,遞給我:“如果你去那里的話,帶上小小聚好不好?”
給仙人掌起了名字,小小聚。說:“我應該去不了,小小聚可以陪著叔叔。”
4
清早五點十二分,地平線出現檸檬黃的紗,太即將升起。我坐在車頂等著,紗上揚,染出瑰麗的玫紅和金黃,半粒點緩緩升起。幾分鐘工夫,朝日渾圓莊嚴,躍出暗的云層,霞絢爛,明亮千里。
日出象征新的開始,也如同芒四的句號。
小聚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我在窗外看著。
“上課!”田花說。
“起立!”班長說。
稀稀拉拉,只站起來幾個,手臂綁著黑紗的孩子們大多伏在課桌上哭。
田花面無表地說:“李樹老師不在了,以后的語文課,我給大家上。上課的時候都不準哭,李樹老師說過,你們要走出去見識世界,要走回來建設家鄉,絕不希看到你們哭。”
捻起一支筆,說:“現在,全部翻到課本六十七頁。”
田花轉,在黑板上寫下課文題目第一個字“我”,卡頓一下,寫第二個字,寫了一半,停住了,整個人似乎變了木頭人。
但我看見,的肩膀在抖。咬住,眼淚落臉頰,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痛哭出聲。說得對,這個世界上,也許不會有人比更難了,但依然要用力活下去。
田花,再見了。
5
小聚媽媽把面包車里外都仔細拭過,可惜車太舊,看著也就干凈些而已。按的打算,從銅仁市區坐高鐵到長沙,然后飛回南京,那樣價格劃算。
小聚豎著耳朵聽,聽到長沙,眼睛一亮,掏出手機邊快速地查東西,邊問:“媽媽,我在長沙有朋友,可以看看他們嗎?”
媽媽很詫異。“啊?你哪里來的長沙的朋友?”
小聚點頭。“真的有。”
小聚媽媽并未糾結,反正要去長沙,轉頭拜托我:“車票是晚上的,麻煩宋先生一會兒到公車站把我們放下來。”
我說:“倒車太麻煩,我直接送你們到長沙。”
倒兩趟公車,再等高鐵,還不如直接開過去,也就七個小時。
小聚媽媽連連推辭:“那怎麼好意思?”
小聚喜出外。“好意思好意思,媽媽,別跟叔叔客氣,他這個人不能客氣。”
早飯后出發,除去張家界路段稍微堵車,整順利。中午在常德加油,下午二點抵達長沙。進市區,依據小聚給的地址,跟著導航兜兜轉轉,一棟破舊的建筑在商業街邊角,門口掛著牌子:鬼屋之王。下方一行備注:倒閉在即,超值半價。
小聚媽媽有些疑,問兒:“你的朋友在里邊?”
小聚歡快點頭,說:“對,我和叔叔進去就行,媽媽你等等我們。”
我買了兩張票,走進口。通道口一位壯漢左右徘徊,看到我們,驚喜招手道:“你們來得正好!我買好票不敢進去,半天了一個客人沒有,走走走,做個伴,人多好壯膽。”
三人驗票場,鬼屋部裝飾山,沒幾步立刻陷黑暗,只剩點點綠指引方向。壯漢頭腦,頭頂吱嘎一聲響,瘆人的鬼笑聲帶著回音,轟然炸開。
我無于衷,耳邊傳來一聲尖,反而嚇了我一跳。壯漢涕泗橫流,上躥下跳,一把抱住我喊媽媽。小聚非常嫌棄地說:“算了叔叔,我們走前面吧。”
壯漢躲在我們后,拐個彎,燈頻閃配合雷聲,暗蹦出一對黑白無常,白的吐出長長紅舌,黑的眼冒綠,張牙舞爪沖我們撲來。
壯漢“嗷嗷”狂,轉就逃。
音效震耳聾,我和小聚平靜地著黑白無常。兩個鬼瘋狂扭,見客人毫無表示,索撲過來,撲到一半,離我們半米不到,突然僵住,愣在那里一不。
我上前,抱了抱白無常,他高舉胳膊,依然僵著。我抱了抱黑無常,他單站立,依然僵著。小聚從書包掏出兩個蘋果,遞給白無常,白無常傻傻接過去,遞給黑無常,黑無常傻傻接過去。
我牽著小聚轉離開,走了幾步,小聚舉起小拳頭,一拳打向天空,大喊:“哪怕就剩你們兩個,也要加油啊!無能小鬼,加油!蹦跶閻羅,加油!”
6
母倆是晚上八點的高鐵,還有時間,小聚媽媽非要請我吃飯表示謝。我挑家小飯館,點了小聚吃的蒸魚、時蔬和蛋羹。
可小聚吃得極慢,米飯一顆一顆夾進里,桌上三個人沉默著。小聚突然喜笑開地開始跟我絮叨,我低著頭,不回應。
我怕多說一句,會哭。
“叔叔,你接下來要去哪里?”“叔叔,我手后,你會來南京看我嗎?”“叔叔,你會越活越好對不對?”
我抬頭,著眼淚打轉的小孩,說:“我們都會越活越好。”
小孩的筷子一直抖,說:“叔叔你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你。”
說:“你健健康康,能喝酒能吃,被人打到半死還活蹦跳。我就不行,我呢,很小心很小心地活著,可說不定明天就會死。”
哇的一聲哭出來。“叔叔,你用力活下去啊,你帶著小小聚,用力活下去啊……”
搭搭地說:“我已經吃得很慢很慢了,拖不下去了,叔叔再見。”
小聚媽媽抱起,替眼淚,沖我微微鞠躬,說:“真的謝謝你,宋先生。”
小聚媽媽抱著小聚,走向飯館門口,小孩扭頭,揮手,無聲地在說:“叔叔,再見。”
我傻傻坐著,恍恍惚惚,好像自己又失去了什麼,心里空了一塊。我使勁克制自己,不去想這可能就是我和小聚的最后一面。
不知道坐了多久,耳邊響起小孩悉的脆脆的聲音:“叔叔,你又吃!”
我猛地抬頭,飯館沒幾桌客人,而我對面空空,并無別人。
店門關得不,一陣風吹進來,涼意撲在我臉上。
又下雨了啊。
“沒關系啊,我答應你,就是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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