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陳巖見了面，看完歌詞，放下后低頭不語。

“不滿意嗎？”我問。

搖頭。“看完太難過，暫時不敢看第二遍。”說完笑笑，揚起手中車鑰匙，“先請你吃飯吧。”

開了輛銀灰小巧跑車，沿石龍路往西，駛往湖邊方向。車子馬力強勁，啟時嗚嗚轟鳴，但不不慢，時不時偏離主路，往小巷鉆。

我們路過公站臺擁的人群，商場門口等待的年輕孩，遇見斑馬線，小學老師牽著孩子的手，揮舞小黃旗，乖乖排隊走過。

接他們的家長，背著各卡通水壺。

大學生三三兩兩，討論哪家火鍋好吃。

黃昏已至，陳巖放下車窗，那些人間的吵鬧歡笑，水果攤上的討價還價，打電話的怒氣沖沖，紛紛擁擁，人如陸地鳥雀，分流歸巢。

我們停在一個巷子口，巷子每戶人家都開著窗戶，油煙從窗口涌出，混晚風，吹著欄桿上剛洗好的服。

年輕的夫妻打罵孩子，哭號尖厲，也有人外放熱門舞曲，靠近我們那一家，四五個面紅耳赤的男孩，舉起啤酒慶祝某人的離職。

陳巖示意我往上看，巷子的天空被棟高聳大樓遮住，僅留下一和金線，細細灑下，像條有形的界限。

大樓簇新時尚，是這座城市里頂尖的寫字樓，夕還未垂落，幾百扇落地窗便綻放出燈，讓這小巷顯得更加黑暗。

“餐廳在頂樓，通知過經理，已經準備好了。”

客梯飛速上升，數字跳，我從未坐過這麼快的電梯。打開后，不見走廊，直面方正的大盒子，整漆黑，找不到門的痕跡。

陳巖用手按住雕塑底座，門便魔般，出無數鏡面，反夜空。我麻木地跟隨陳巖，經理引導，路過側各個角度的自己。餐桌臨著巨大的落地玻璃，坐上椅子，如神明浮在空中，俯視城市的車水馬龍。

桌上擺好冰桶，盛放一瓶木塞斑駁的紅酒。

陳巖點的菜名我都沒聽說過，魚和蔬菜都做認不出的樣子，我也吃到生平最味的牛排。我沒問價格，油脂與水恰到好的程度，揭示著我不可置信的昂貴。

陳巖與我了一杯，說：“這些在我割腕時，已經擁有了。我爸車禍，我媽心臟病，我擁有的一切阻止不了這些。”

一飲而盡。“我擁有的一切，也阻止不了我當時覺得活著沒意思。”

我說：“那你怎麼活下來的？”

亮亮手機，屏保是個嬰兒。“前年生的。”

說：“人有理由死，就有理由活。”

我沉默一會兒，說：“我會努力的，但你現在這麼做，不像開導，我覺得更像炫富。”

陳巖笑得前仰后合。“有錢當然好，至可以避開很多煩惱。我只是想告訴你，管他貧窮富貴，都有熬不過去的夜晚。”

從包里隨手拿出一份文件，疊得七八糟，拋到我面前，說：“你的飯館，我讓人買回來了。我掏的錢嘛，所以以后我才是飯館大東。你呢，有百分之十的份，當作這首歌的報酬。等你寫完十首歌，份就全歸你。”

我問：“你為什麼這麼做？”

陳巖翻了個白眼，說：“你以為我看上你了？”

端著酒杯，走到觀景臺，胳膊撐著潔白的圍欄，夜風吹起長發。我跟在后，并未靠近，聽見悠悠地說：“因為那是你的家啊。”

回頭一笑。“我不想自己的朋友連家都沒有，無可去。”

2

面包車從昆明開回南京，幾乎散架。我先回到燕子巷，小飯館沒有變化，甚至里面的擺設都紋未。沿著狹窄的樓梯，去自己房間，蒙上被子躺了會兒，漫長的旅途像只是做了個夢，我依然在這張床上醒來。

看母親之前，我花了一整天收拾屋子。買了油漆，刷掉臥室滿墻的“對不起”。留有林藝痕跡的件，全部放儲箱，估計不再需要，那找個地方埋起來也行。殘余食材一并丟棄，整理冰柜，去批發市場重新買了一批碗碟。找人修理燈牌，設計菜單，一樣樣弄完，天黑了。

我換了件干凈襯，打車去療養院。護工剛喂母親吃完晚飯，躺在床上，手腳雖不能，半靠床頭，正看電視劇。

我坐床邊，握著的手，和一起看電視劇，還解說節。母親手指一，我就換臺。母親說，我就倒水。母親癟起，我就喊護工扶上洗手間。

護工攙著母親，走到門口回頭對我笑：“這是最聽話的一天了。”

臨走前，母親就快睡著，呼吸平穩，我在耳邊輕輕說：“媽，我明天再來，以后我都晚上來，陪你睡著。”

母親角有一點點笑意，低低嘀咕：“兒子要結婚了，兒子有出息……”

我徒步走回燕子巷，五公里。路過修車鋪，修車鋪旁的小賣部老板認出我，買煙送了個打火機。

拎著水和面包，車流不息，這一切似曾相識，只是雨停了。我抬準備繼續趕路，角落躥出一個黑影，嗚嗚嗚地。

那條流浪狗啊，它還活在這附近。我有點點欣喜，活著就好，對它說：“老人啊，請你吃飯。”

拿面包給它，它不要，咬我的管。我心中好奇，任它拽著，它快步走在前頭，只要我慢下來，它立刻過來咬管。

繞過修車鋪，小巷子鉆了一百多米，兩間老房子夾著的隙堆著幾塊紅磚。它坐在磚堆前，著我，尾不停地搖。

我湊近磚堆，里頭幾個茸茸的小腦袋哼唧著探出頭，來去，居然是三只小狗，眼睛尚未睜開，鼻子在空氣中嗅，可能聞到母狗的味道，嗷嗷嗷。

我扭頭，黑狗到我腳邊，我的手心。

我說：“你當媽媽了呀。”它生孩子了，帶我來看看孩子們，它嗚咽著，閉眼親熱地蹭我。

我眼睛酸酸的，買的面包全放進磚堆，泡面桶里倒滿水，擱旁邊。

我著黑狗的腦袋，說：“等我好一點，就收留你們全家。”

3

陳巖的昆明演唱會那天，我趕到醫院，小聚定在次日凌晨手。我在電商城買了個二手平板，要和小聚一起看演唱會直播。

再次見到小聚，我幾乎沒撐住。小孩已經不戴假發了，才過幾天又瘦了許多，鼻子著吸氧管，原本的圓臉窄了一圈，頰骨突出，眉也幾乎掉。

媽媽說，之所以急著手，就是因為前一陣癌細胞擴散太快。溜走上我車的時候，醫院的檢查報告剛出來。一回南京，就做了最后一期化療，反應比以前劇烈太多，每天都會昏迷。

小聚睜眼看到我，驚喜地撐起子，說：“叔叔，你寫完歌啦？”

我點頭說道：“是啊，你老實躺著，我來跟你看演唱會直播，但是不能給你吃東西。”

小聚說：“叔叔，你放心，我什麼東西也吃不下，我就想聽聽你寫的歌。”小手拍拍床邊，“我坐不起來，叔叔你也躺著，我們頭靠頭看好不好？”

我倚著一點床沿，打開平板，用手刮刮小聚的鼻子，咯咯笑。我說：“那麼，演出開始了。”

撥通青青的視頻，見小聚的模樣，眼圈一下紅了，強忍著跟打招呼。小聚說：“青青姐，你有沒有找到新男朋友？”青青撲哧笑了，說：“啥啊，小孩子都關心些啥啊，演出快開始了，我給你們留了最佳位置。”

育館滿，座無虛席，通道里都滿人。青青從看臺最上方走下去，讓我和小聚看到震撼的視角，一路是人，黑的人，原來絢麗的燈牌揮舞起來，會像銀河一樣流淌。青青一直走到舞臺最前一排，停在正中間。

小聚張鴨蛋形。“叔叔，陳巖姐姐太厲害了吧。”

我剛要說話，小聚激地揮手。“噓噓噓，燈滅了燈滅了。”

全場燈暗，大屏亮起，冰山嵌于天空，深藍的洋流一無際，碎冰在水面緩緩漂浮，五個字浮現：天堂旅行團。

陳巖的聲音響起：“這首歌是我朋友寫的，《天堂旅行團》。他會親自告訴大家，寫這首歌的原因，因為他對這個世界，有話要說。”

大屏漸黑，漸亮，一片雪白，顯現了我的面孔。

小聚的眼睛猛地瞪大，小手指著平板，看看我看看屏幕，啊啊啊地說不出話，無法表達的震驚。我的腦袋，就這麼張著，目不轉睛地盯著直播。

演唱會現場的觀眾大概也想不到，會見到一個完全不認識的普通人，頓時雀無聲。

大屏里的宋一鯉，風塵仆仆，頭發凌，表平靜。

“大家好，就不自我介紹了，名字你們沒聽說過，以后也不會記得，我只是想講一個故事，關于一個要自殺的人的故事。對，是我。

“我的失敗，可能并沒有什麼特別。父母離異，母親拉扯我長大，讀書，畢業，結婚，工作，每件事盡心盡力，但是我老婆跑了，拋棄我了。

“你們也許會笑，這算啥，離婚唄，這年頭這種事司空見慣，有必要自殺嗎？為人在世，痛苦萬千，這怎麼都排不上號。除開生老病死，哪樣悲傷不可消弭，哪種心碎無法忘懷。但我的人生，本就是一口井，井壁高聳，幽暗狹窄，的離開，給井口蓋上了蓋。

“我母親日夜勞，五十多歲腦梗。我還在自責的時候，為了讓兒子兒媳婦能夠擁有未來，跳樓了，留下一份價值三十萬的人壽保險。

“母親搶救回來了，全癱瘓，我無法忍這種煎熬。為什麼我活下去，需要母親付出這樣的代價。除了死，我本找不到出路。

“如果是你，你還能活下去嗎？”

現場一片寂靜，人們著大屏中失敗的男人，也許都在想，遇到什麼樣的災難，才會選擇自我了斷。

“世界對普通人太殘酷，稍微有點閃失，或許萬劫不復。什麼是希？看不到的。然而我自殺那天，天使出現了。

“小聚，七歲的小孩，住院一年。的愿，就是看一場演唱會。我想自己既然快死了，不如幫一幫。于是我們踏上了漫長的旅途，從南京開車來昆明。我做夢也沒想到，這趟旅途不是我幫，是拯救了我。我的生活不會因此改變，但送給我一樣東西。

“活下去的勇氣。

“我們一路遇到很多人，很多事，有而不得，有得而復失，有生不如死，有死里逃生。他們共同的信念，是用力活下去。

“命運不停地從你邊取走一些，甚至你覺得是全部，你舍不得，放不下，扛不住，可是不活下去，你就無法發現，命運歸還給你的是什麼。

“所有人都自私，所有人都犧牲，艱難的生活無止境，因此生存也無止境。

“人為什麼要活下去？

“因為人不是只為自己活著的。

“小聚明天就要手了，一定很害怕。

“我希有機會長大，上學，工作，掙到第一份工資，那時候我應該能回答的問題，關于的煩惱，關于人生的困。我希有機會到自己的朋友，去旅行，去歡笑，去煩惱，和我們一樣，去經歷那些必須經歷的，那些人世間永不斷絕的快樂和悲傷。我希能活著，和普通人一樣活著，活一個普通人……

“小聚，很高興認識你，那麼，你能給叔叔一個機會，看著你長大嗎？

“小聚，加油，叔叔等你，我們都在等你。”

4

陳巖仰頭，追打上去，眼角滴落一顆水晶。才三天時間，來不及編曲，所以旋律簡單，吉他和鋼琴反復同樣的和弦，鼓點敲擊，扣著心跳的節奏。

陳巖幾乎是清唱的。

開口的瞬間，清的聲音回在萬千人的上空。

知道我想說什麼，是悲傷的，也有離去的親人，也有熱的孩子，也有每一秒都記得如何熬過去的黑夜。

天堂如有人高高在上

你再低頭看看

他們真的生病

像凌晨六點就滅的街燈

下落不明丟了芒

天堂如有人高高在上

你再低頭看看

悲傷有跡可循

誰都捂住無法聲張

畢竟他人有他人的忙

父親消失

后來我看到他下葬

母親墜落

是為我無法彈

我想舉手投降

我想客死他鄉

問題太多

那我去一次天堂

問題太多

那我去一次天堂

仿佛我還能活下去一樣

回來的時候你要在場

兒啊，別哭

遇見你

就像跋山涉水遇見一月亮

以后天黑心傷

就問那天借一點月

兒啊，別哭

回來的時候你要在場

問題太多

那我去一次天堂

約好誰都不要死在路上

回來的時候你要在場

兒啊，別哭

記得嗎

你的紙船托起我的一座高山

不怕一念之差

有你在就是來日方長

兒啊，別哭

回來的時候你要在場

天堂沒有旅行團

我在世界盡頭張

等你回來

全人類睡得正香

月干凈

落在手上

你的名字我心會一

余生相聚

永不離散

因為小聚，我寫完了這首歌。

我不在乎多人在唱，不在乎多燈牌在亮。陳巖說錯了，我其實不會寫歌，以后也不會再寫，就讓永遠當飯館的老板吧。

大概，這是我唯一能夠寫完的歌了。

因為這首歌，是我寫給小聚的。

5

小聚的手機叮叮叮叮地響起，人們發送著信息給，來自青青，來自田花，來自無能小鬼，來自蹦跶閻羅，來自陳巖，來自護士……

大家說著同一句話：“小聚，加油，我們等你。”

拿著平板的小孩哭淚人，我俯下，輕輕抱住小小的軀，恍如抱住自己的兒。我說：“小聚不哭，再哭護士姐姐就要來找我麻煩了，你要養足神，明天你就是個非常厲害的小超人，什麼手都會功。”

可是護士沒有阻攔，是不是覺得希不大，不如讓小孩今夜有些安，我心沉到谷底。值班醫生過來，拍拍我肩膀，說：“小聚得早點睡，用最好的狀態迎接明天的手。”

小聚說：“叔叔，等明天手結束了，你能教我唱這首歌嗎？”

我點頭。

小聚說：“我聽醫生的話，我很困，馬上就睡覺。”

小聚媽媽輕地握住的手，替掖好被子。

那張蠟黃的小臉，綻開笑容，努力睜大眼睛，眼睛里全是留，抬起一只手，輕微揮，對我說：“叔叔明天見。”

在小孩眼淚落下的時候，我也哭了，但是不敢讓發現，用盡全力克制住嚨，帶著笑意說：“小聚明天見。”

6

小聚媽媽陪睡覺，我坐在醫院草坪的長椅上，今夜不走了，就離小聚近一點，陪陪，等到天亮，送進手室。

靠著椅背仰頭，路燈明亮，一排延出去。頭頂那盞忽閃幾下，滅了。我問它：“你怎麼啦，要不要找人修？”

路燈說：“月亮出來了，我喜歡它，但它不會喜歡我，所以不想讓它看見我。”

我說：“你是為它滅的，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是為誰亮的？”

樹葉嘩啦啦作響，地面影子搖，我想：“如果可以，那就他媽的都活下去啊。”

天堂沒有旅行團，

我在世界盡頭張，

等你回來，

全人類睡得正香……